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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苏念晗是在一个荒僻的小山谷里捡到苏怀悠的。
彼时,天高云淡秋高气爽,他背着行李独自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没招谁也没惹谁……
忽然,就听得一阵枯叶伴着碎石的响动,同时,一团灰扑扑疑似生物的东西飞速向他滚来。出于不能见死不救的道德,他连忙伸手去接。但是出于好歹要先保住自己小命的本能,他又向旁边略微让了一让。
于是顺理成章的,失之毫厘……
结果,连饿带伤带惊吓,这个大难不死的小萝卜头非常干净利落的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打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家里有几口人田里有几亩地……
苏念晗和乱草堆里这坨木愣愣勉强能看出是个人类的活物大眼瞪小眼互瞪了半晌,然后举目远眺方圆十里都渺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再低头看看面黄肌瘦浑身脏得几乎可与土拨鼠相媲美的弱小孩童,又望了望渐渐西沉的日头听了听周围若隐似无的野兽嚎叫,最后,拍拍脑门认了命。将只剩了一把骨头的小可怜提起来放进背篓,就这么一步三叹的上了路。
时年还不到十六岁的苏念晗谋的是份县衙文书的差事,他原本是打算到了就任的地方,就给小家伙找户好人家的。毕竟他一个一穷二白的末级小吏,养活自己都尚且只算勉强。
却不料那孩子竟像只忠心的小狗一样,谁给了一口吃的救了性命便一辈子认准了谁。
苏念晗被逼得只能狠下心,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曾将其送到隔了上百里的邻县,奈何无论怎样,结果都是以他的失败告终。
如此折腾了足有半年,当某日清晨又一次打开房门,又一次看到那张脏兮兮的小脸,那双满是倔强的眼睛,那副不知又添了多少伤痕的小身板,那个好像不管走了多远的路受了多大的罪也要撑着一口气爬回来的傻小子,苏念晗投降了。
“即便吃不饱穿不暖,即便过段时日就要换个地方,即便我没空搭理你照顾你,即便我们将来的日子会过得很苦比之前给你找的任何一家都要苦上数倍百倍,你也还是要跟着我?”
“我只要跟着你。”
于是苏念晗叹了口气,又笑了一笑,牵着这条看样子是再也没法甩掉的小尾巴,回了屋。
自此以后,不离不弃。
大梁对官吏的审查向来极为严格。
苏念晗奉的是公职,所以户籍来历亲属关系早已记录在案,不可随意添加更改。平白无故忽然多了个亲戚哪怕是八竿子打不到边的远房,恐怕都是要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另外,他自己还只能算是个半大小子,若要以父之名收养个六七岁的孩童也不大合适。
故而思来想去,终是定了师徒相称。
苏念晗给这捡来的小徒弟取名为苏怀悠,因了当日捡到他的那座山谷,就叫怀悠谷。
另外据说,还有缅怀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时候是多么的悠然自得之意……
梁国的官员选拔所采用的是科举和推荐两种模式并行的制度,除了每隔三年的开科大考外,地方所推举的贤良有才者也是国家官员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各级官衙内的吏员,因为已然熟悉官府的运作,且办事能力也有最直观的体现,所以是地方举荐的首选。
苏念晗走的,便是这第二条仕途之路。
从偏远山区的县衙文书,到直属一国之相的相府主簿,仅仅用了七年。
如此非同寻常的升迁速度,除了天分和机遇,背后所付出的艰辛自是尤为重要。
在苏怀悠的印象里,师父是多年如一日的起早贪黑废寝忘食,似乎从不曾好好休息,也从来不知疲累,简直恨不能将所有的精气神都投入到无休止的公务中去。那是货真价实的在用生命往上爬……
于是也便正如当初所言,完全没空搭理自己。
至于照顾什么的,则都是这苦命小徒弟在做。
一开始,除了买菜做饭洗衣打扫,还要精打细算着那点微薄的俸禄要怎么用才能让两个都是在长身体的饭桶好歹可以吃糠咽菜而不至于饿毙家中。
苏念晗的任务,就是出去赚钱,然后每天回来匆匆扒碗饭,倒头便睡。
后来,随着苏念晗的步步高升,日子慢慢宽裕了些,不用一文钱掰成几瓣花了,苏怀悠便被当机立断的送进了学堂。
而这期间,苏念晗更是一年到头忙得比陀螺还陀螺,连回家吃顿安稳饭都成了奢望。师徒俩见面的契机,基本也就只剩下因为苏怀悠太过顽劣气得学堂夫子找上门来告状然后苏念晗再逮着逆徒一顿好训了……
时光便是在艰难困苦和甜蜜温馨的交替混杂中飞逝。
若要认真回想,苏念晗只能模糊记得,那些日子里,似乎每次看到苏怀悠,感觉都较上回见面时又长大了一点。
这般一点一点,终于某一刻一晃神,那个又脏又丑的死心眼倔孩子,就成了如今神采飞扬的俊秀少年。
关键在于,无论从哪个记忆点挖掘,自己的徒儿,都是一副如假包换的男孩子模样啊!
怎么就会……忽然来了女人家才会有的……那什么……
而相较于苏念晗的崩溃,苏怀悠则比较平静。
只是略有些恍惚和恍然的想着,哦对,其实老子是个女的,差点忘了啊妈的!……
茶雾氤氲,茶香缭绕,一室清幽。
季煊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笑了又笑:“我还真是想不到,心细如发若你,居然会摆下这么个乌龙阵。”
“初见时看她一副男孩子打扮,就先入为主将其认成了男儿身,而且她也从来没有反驳澄清过……后来,我入了公门,日日早出晚归甚至晨昏颠倒,与她相处的时间便少得可怜,更加没有工夫去留心异样之处。”
“倒也的确不能全怪你,这么多年来这么多的人,不是全都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妥的么?要怪,也只能怪她的言行举止太像男孩子了,简直毫无破绽。”
这句安慰,却让苏念晗更加郁结:“这样可怎生是好,将来要如何找婆家啊……”
季煊看看他,淡淡道了句:“明日我便去户部和吏部一趟,将她的身份改过来。”
苏念晗忙站起肃然一礼:“多谢王爷。”
季煊探手将他扶住:“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倘若不是今天的偶遇,你打算几时才入我府相见?”
苏念晗浅笑,目光灼灼:“记得有人说过,主子如果能够顾及旧谊,那是一种姿态,做下人的千万可莫要得意忘形,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物。
季煊神色一凝:“你我早已不是主仆。”
“君臣更是如此。”
“若是兄弟呢?”
“王爷万金之躯,位高权重,怎可与臣子兄弟论交?”
“当时若无你,便无现在的季煊,你我早已是过命的交情。”
“王爷言重了,那只是为侍从者所应尽的本分而已,况王爷早有奖赏,故恳请切莫再提,臣担不起。”
静默。
唯闻雷声雨声,还有苏念晗悠长的呼吸声。
季煊呼了一口长气,望着外面连接天地的无边雨幕,眸中似有光华急闪,少顷,回眼看向一直垂首恭然而立的苏念晗时,已恢复了惯有的幽深。
“那么,何为君臣间的相处之道?”
“忠。”
“你一颗忠心,可付于几人?”
“一人。”
“何人?”
“当忠之人。”
“何为当忠之人?”
苏念晗抬眼,正色朗声:“有雄心,有实力。能强国,能富民。抵外侮,整吏治,惩贪腐,杀奸佞!”
季煊思量良久,缓缓颔首。
王者一诺。
苏念晗撩衫叩拜。
季煊受此大礼,旋即将其扶起:“仲卿,你且记住,你我之间的相处之道除了‘忠’,还有‘不疑’。”
苏念晗唇角上扬,竟带了几分促狭:“我等的就是王爷的这句话。”
季煊一愣,佯怒,挥拳砸于其肩窝:“就知道你小子花花肠子多,居然敢设了套子让本王钻!”
“还请王爷恕罪,一别多年,实在心中无底。”
斜睨着眼睛,季煊拖长了声音:“哦?这些年来,你时时刻刻关注朝中的动向,难道对我居然一点儿了解判断也没有?”
苏念晗呆了呆,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王爷怎知……”
“你以为,我让你走了之后,就再也不闻不问了?我竟是如此凉薄之人吗?!”
“不是不是,王爷宅心仁厚义薄云天体恤下属恩泽绵长……”
季煊没好气的又是一拳砸将过来:“现在才想起来拍马屁,迟了!你走后,我一直派人留意你的去处。只不过,你既然想靠着自己的力量,我便也乐得袖手旁观,省得出力相助反倒落个埋怨。”
苏念晗讪笑:“哪能呢?我岂是如此不识好歹之辈?
“天底下最不识好歹的,你敢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否则,当年为何一意孤行要离开?否则,如今为何坚决不肯现身一见?”
苏念晗站直,侃侃而言:“我明白,跟着王爷必能一帆风顺仕途坦荡。然而,王爷身边多的是高官要员经天纬地之才,却绝少有真正了解地方吏员之状况的人。王爷掌管吏部,对各级官员可谓了若指掌,但对真正办事的那些人怕是知之甚少。若要强盛大梁,首先便要整顿吏治,若要整顿吏治,又怎么可以抛开那些实际执行国法国策,与百姓面对面接触的大小吏员呢?这些年,我自村落到县衙到州府再到京师,一路走来,自认接触面还算广,接触的级别还算多,也许,对王爷会有些许的用处。至于来了帝都,之所以迟迟未去参见王爷,实在是因为囊中羞涩,一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拜礼,到时候万一被门房推搡出来,那多没面子。”
说到最后,苏念晗自嘲一笑,状似调侃。
季煊却神情一肃:“你的意思是,我府上有人私受贿赂?”
“这也是难免的。王爷如今风头正健,想要巴结之人怕是首尾相连的站着也要绕都城转三圈,不疏通一下关节,岂不是阿猫阿狗都能踏入王府大门,要求与王爷一晤?所以,王爷手下的人,的确是在忠心事主,为主分忧,以免王爷操劳过度。”
“你开涮开到我的头上了!”
季煊沉脸薄叱,苏念晗笑着噤声。
慢慢踱至门口,仰望灰蒙蒙的苍穹,默然片刻,季煊方缓缓言道:“仲卿,你是说,我锋芒过露了?”
“是。”苏念晗来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最具实权的户部,吏部,兵部,有两部在王爷手里,兵部则直属皇上。看起来,是皇上对王爷的无上信任。然而,又焉知不是一种试探?毕竟,太子的地位,依然稳固。”
季煊的眼角微微一跳:“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没有。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蹊跷。王爷不觉得,太子有些太过安静了么?另外,总领六部的丞相,名义上是不与任何皇子交好,只忠于皇上。但其实换个说法,就是忠于皇权,忠于皇位的继承人。在相府的这两个多月来,经我手递给丞相的太子信笺便有六封。虽然丞相都公开记录在案,内容也都是一些国事上的讨教,甚至是学问上的探究,然而,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增进私谊的方法。况且,还可以给丞相留下一个虚心求教,兢兢业业的印象。恕直言,在这一点上,王爷与太子相差甚远。王爷只知埋头做事,而不屑于表面功夫,只求大刀阔斧革除弊端,而忽略细枝末节的小瑕疵。”苏念晗轻轻一笑:“所以,王爷才会不知手下人私受贿赂这种小事。更没有在意,倘若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造势,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王爷心志高远光明磊落,不耻阴谋勾当。然则……”话音一顿,侧身,直视季煊双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古以来,夺嫡的路上,永远暗箭多于明枪。”
季煊眸色一敛,沉吟不语。
苏念晗又是一声轻笑:“况且以我现如今的出身,又怎敢高攀煊王爷?”
季煊恍然:“原来你那时候就开始谋划……”
“从离京的那一天起,我便只为了一件事而活,相信与王爷的目标虽不尽相同,却殊途同归。”
季煊定定凝住苏念晗的坦荡无掩,似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霍然纵声长笑,豪气冲云端:“从今以后,你我齐心合力,定大梁朗朗乾坤!”
闪电划破天际,若兵戈击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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