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道他对未过门的妻子情根深种,哪怕她骨枯黄土,也痴心不移。
人人道他对手下得力干将弃如敝履,当将她利用殆尽,便挥刀问斩。
殊不知,在见面不相识的抱憾里,她亦是她。
张束缊,画皮之下,你可曾猜疑过我?
1
行刑台上,我缚手而跪。
台下万民鼎沸,听闻我是西夏奸细,恨不得将我食肉寝皮。
张束缊来到我面前,语调淡淡。
“宁珍儿,通敌细作本该千刀万剐,我同陛下请了恩典,留你全尸。”
我抖落浑身的烂菜叶子,泰然自若向他颔首致谢。
这份平静大约刺痛了他。
他抬手捏住我的下颌,眼眶微微发红。
“我不懂,你明明……”
明明帮他排除万难,扫清艰险,却在他为我讨请封赏的时候,曝出自己的细作身份。
明明可以让他去求圣上恩典,放我一条生路,却执意赴死。
我对着他拜了拜:“一切都是我自发自愿,与你无尤。我罪该万死,有你给我体面,我已无悔。”
张束缊痛惜中带了一丝迷惑,扣着我的手指下意识发力。
“糊涂!”
他少年英雄,年纪轻轻被封为“宁远将军”,素来沉稳自持。
纵是对阵金甲千万,他也很少有这样的神情。
如今,我宁珍儿能讨得他这半分在乎,其实足矣。
我故意笑道:“张大将军,我将赴死,此时还换不到你的一句喜欢么?”
张束缊仿佛遭到重创,厉声道:“我素来看重感情之事,你往往这般肆意说笑,只会教我厌憎于你。”
这样的话,他同我说了无数次。
因他一生心之所系,唯独他自幼便定下婚约的相府嫡女尹清婉罢了。
即便此时,我即将受刑失去生命,他也不愿背离对尹清婉的爱来成全我。
哪怕一瞬。
我心中全无嫉恨,皆是满足。
这才是值得我心仪的儿郎。
一诺一生。
“你莫恼,下次不逗你便是了。”
哪里还有下次?
午时已到,张束缊额角青筋崩出,他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寂寂。
我们总有这样的时刻。
不论是许多年前的少年时,还是许多年后的今日诀别。
但以后,再无不必遭遇这样的无措。
监斩官亲自前来,好言劝张束缊离开,莫耽误了时辰。
张束缊迟迟不肯走,他死死盯着我,仿佛在寻找什么转圜余地,又大约在透过我,看到渺远的另外一个人。
终于,他踉跄着退后了两步,最后看了我一眼。
随即转过身去,缓缓离开,再未回头。
我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笑了笑,流下一滴泪来。
2
姑苏有名的丹青妙手彭道远阖然离世。
我和张束缊于姑苏相逢,正是彭家治丧的日子。
我们各自捧着一卷丹青,一东一西,先后登门吊唁。
我拿的是一幅墨梅图,于灵堂叩首后,便将墨梅图投入火中。
此时,张束缊恰好赶到,在火苗舔舐下,看到了那幅画的落款,当即变了脸色。
落款是尹清婉。
字迹娟秀,盖了朱红印鉴。
张束缊顾不上许多,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质问道:“你是何人?怎会有她的画?”
他生得很好看。
眉如墨迹,眼若黑曜,却又有一股凛然正气,拒人千里。
自是凝结了沙场多年征战积累下的肃杀之气。
我有些错愕,愣了许久,终于笑眯眯答了话。
“受故人之托,以此画吊唁彭先师,以全当日承诺。”
他松开了手:“抱歉,我以为你是男子。”
我冲他一笑,转身出了灵堂。
从西夏一路过来,许多人都误以为我是男子,说我女生男相。
今日我又穿了一身紧窄的圆领袍。
张束缊认错,实属正常。
我却有些难过,他全然不认得我了。
灵堂之上,张束缊不好过多追问,全礼后抱着那幅画跟了出来。
“你那故人,可是清婉?”
我亦不避讳,点了点头。
彭道远成名已久,弟子无数,唯有一人青出于蓝,正是尹清婉。
可惜这样沉重的日子里,尹清婉却不能来恩师灵前尽孝。
人人都道三年前,尹清婉死于西夏之乱,尸骨无存。
我知他是尹清婉的未婚夫,自然着紧她的点滴消息。
“她的画都留在家中,你如何得到?”
我清了清嗓子,并不打算隐瞒,坦然讲出了尹清婉受困西夏时,最后的时日:
张束缊是我朝威名赫赫的宁远将军。
西夏作乱,张束缊出兵平定。
阴损的西夏人设计绑走他的未婚妻尹清婉,想逼张束缊撤兵。
尹清婉是相府嫡女,傲骨铮铮,并不畏死,作墨梅图以表气节。
她叫人给张束缊捎去话:他若降,她必死。
“我是照顾她的汉人女子。你攻城那日,她被西夏人杀害。死前,她嘱托我将墨梅图回赠恩师,如今彭圣手仙逝,我来得晚了,只有将画烧与他老人家。”
我知道张束缊此行,亦是替尹清婉献画的,可惜被我捷足先登了。
张束缊听见尹清婉被杀的消息,眼里的神采黯淡下去,大抵失去了最后一丝幻想。
他默然良久,忽而问道:“她临死之时,恨我么?”
说话间,他的眼里满是哀伤。
我怔怔的看着他,尹清婉死了三年,他还这般难过。
我有些好笑:他有什么可恨的?
因他赤胆忠心,矢志报国?
因他将万民生死放于她之上?
还是因他听了她的话,宁要他看她死,不要她看他降?
“你若是了解她,便该晓得,她恨的是西夏人。”我开解道。
他早该想明白的。
他释然地长出一口气,仿佛了结了多年执念,同我道了谢。
3
我们背向而行。
不久,我听到打斗声,本不欲理睬,却听见铮铮剑鸣隐隐有龙吟之声。
这样好的剑鸣,定是他的剑。
我按捺不住,几经思量,到底还是赶了过去。
四名蒙面刺客将张束缊团团围住,招式阴狠,又互相配合。
缠斗之中,张束缊渐渐落于下风。
他的小臂正徐徐滴落鲜血。
我直觉不妙,一把扔出随身携带的药粉,拉着张束缊仓皇逃出。
我们跑了良久,才停下脚步。
我仓皇回顾,一颗心噗噗直跳,却见到了张束缊揶揄的笑容。
“一介女子,又不会武功,伎俩却是阴损。”
“若不是我用药粉迷他们的眼,张大将军怕是活不成了。”
我一翻眼睛,才发觉自己还牵着他的手腕。
温热的体温带来熟悉的触感。
我连忙松开手,有些不自在。
“倒是你,功夫退步了许多。赫赫威名的大将军,怎会被几个蟊贼拿住?”
张束缊淡然道:“我被人下了药,内功被抑制住,自是不能同往日相比。”
他目光在我身上流转,似乎察觉到异样,想要询问。
忽然,有人呼喊着“将军”朝他奔来。
是个年轻副将。
我看到他的面目时,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此人的五官……我曾画过的。
“将军,久不见您过来,出了什么事?”
张束缊淡淡道:“有西夏细作混过来了,务必细细盘查。”
我心中一惊,未曾想到张束缊竟已知晓对手身份。
想来也是,他自幼聪慧过人。
征战西夏多年,西夏人的武功路数,他更是了然。
这时,张束缊已回头看向我,许是又要作别。
但见我心思千回百转,面上表情复杂,又顿了顿,并未急着开口。
我远没有他的淡然,情急之下,伸手想去抓他的袖子。
“我刚刚撒了毒粉,若是你也沾染上了,岂不麻烦?”
张束缊避开了我的手,向我投来一个质询的眼神。
旁边的副将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大约见惯了我这种投怀送抱的轻浮女子。
我脸上发烫,索性直接道:“我同你一起走。”
张束缊笑了一声,果真带我去了驿站。
我见那副将离开,才压低声音提醒他,要他小心细作。
张束缊觉得好笑,因他刚刚已经同副将交代了细作之事。
“不,我说的细作,便是你的副将。”
张束缊愣了一下,最终一声冷嗤。
“不说旁的,你看他的相貌,可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
“他的脸是假的。”
张束缊收敛了笑容,叫我拿出证据。
可惜我刚刚挥洒出去的药粉,正是作溶掉人皮面具之用。
我慌慌张张同张束缊解释,他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要和我一同去配齐药粉。
仿佛他需要着紧的人是我,而非那副将。
我知晓他并不信我的话。
也正是如此,我才不得不赖在他身边。
他总是过于刚正,不屑于琢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亦缺少防备。
但以西夏人的狡猾,他吃亏是迟早的事。
4
当晚,副将便歇在隔壁的房间。
我们提前在墙上捣了小孔,目不转睛地看他洗了脸。
洗脸水是张束缊亲自安排的,掺了药粉。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张束缊有些不耐烦,我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好好看下去。
终于,副将额角处的面皮翘了起来,继而整张“脸”都掉落下来。
副将惊慌失措地俯下身,去捡地上的面皮。
而他实际的样貌,却是个三十来岁的大汉,凶神恶煞,颧骨高耸,典型的西夏样貌。
细作就在张束缊身边,难怪他会遭人下药。
张束缊收回目光,转而凝视我。
他一双眸子自是犀利,我深陷其中,却不觉害怕。
反倒心神安宁。
许多年的惶惶无措里,我几乎要忘却这样的平和。
我无视他探究的目光,邀功似的朝他眨了眨眼。
下一瞬,张束缊捏住我的肩膀,将我压在墙上,微微眯眼。
“你究竟是什么人?”
人人都道宁远将军张束缊生得一副好皮囊,但皮囊下,是一颗坚冰似的心。
我浑不怕他,反倒起了促狭的心思,顺势踮脚,凑近了他的面庞。
“我宁珍儿,自是长安最貌美的女子。”
张束缊错愕地看着我,我却笑弯了腰。
胆大的女子他兴许遇到过许多,但我这般不知廉耻的。
只怕是头一份儿。
如今我虽相貌平平,甚至眉眼颇像男子,全无女子的柔和。
但曾经,亦凭貌美,名动长安。
张束缊回过神来,皱起眉头,生出几分嫌弃。
“你放心便是,我若是细作,揭发他们全无好处,也无道理。”
张束缊淡淡看着我,并不表态。
我指了指隔壁,询问他将如何处理那名副将。
他未回答我,转而问:“这样的人皮面具,有多少副?”
我心中一跳,他此时并未完全相信我,我自是不便透露太多,便摇头表示不知。
张束缊挥了挥手,我自知无趣,便回了自己房中。
5
夜半,我辗转反侧,张束缊和那副将的脸在我脑海交替闪现。
副将那张面皮出自我手,虽说作画当时遭人欺骗,并不知情。
但如此看来,竟是遭人利用。
不论如何,我都难辞其咎。
错了便是错了。
我心里难过的紧,知晓此时已是积重难返。
但想起了张束缊,又略微宽慰了些。
或许张束缊永远也不知道,在我心中,他究竟有怎样的地位。
他是我许多年里的少女清梦,亦是我苍茫岁月中的痛彻心扉。
我能从西夏活着回来,多半也是为了再见他一面。
半梦半醒间,我又回忆起多年前,少年将军雄姿勃发,走马过长安的景象。
那时,张束缊刚刚在北塞打了胜仗,夹道都是欢迎的人群。
其中不乏许多香闺少女,都以扇遮面,羞答答地送上秋波。
我亦是其中一人,只不过淹没在层层人海中。
他并没有向我投来半瞬目光。
回去后,我同父亲说了自己的心意,换来的是父亲的哈哈大笑。
我才知,我们是旧识,更是娃娃亲,命运早已将我们束在一处。
想不到多年以后……
我面目全非流落江南。
他这样骄矜的少年将军,亦成了空恋逝者的沦落人。
午夜梦回,我甚至想过,世传尹清婉已经亡故了,我可否不动声色,重新站在他身边?
但从他看那幅墨梅残卷的眼神里,我觉察到他的执念。
无论我以何面目出现,他想要的,也只是尹清婉罢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听见远处鸡啼,索性不再试图入眠,翻身坐了起来。
楼下小堂之中,张束缊已端坐着在用早点了。
我嬉皮笑脸的凑到他身边,尚未开口搭讪,他的目光已淡淡飘过来。
“气色如此之差,难不成失眠?”
我怔了一下,望向他,起了促狭的心思。
“将军这般关心,莫不是格外看重我?”
他是开不得玩笑的人,登时冷下脸来。
我哈哈大笑,伸手抢过一个包子,大口吃了起来。
“那副将已处置了,”张束缊反倒耐过心来问,“你有没有将细作一网打尽的好计策?”
“那倒要看看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了。”我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的说。
张束缊看着我,等着我继续的话。
“之前那四个细作冲你而来,西夏人大约想要找你寻仇。”
张束缊眼里精光闪现,微微攥拳。
我心满意足的端起粥,喝了两口。
再抬头时,发现张束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小拇指看。
习惯使然,我拿东西的时候总是将小拇指翘起来。
我抬起手,故意在他面前比了个兰花指。
他有些烦躁地收回目光,又带了些无奈。
很快张束缊制定了一个好计策。
既然细作是冲他而来,他便多多暴露在他们面前。
这个计策虽然有些冒险,但是别无更好的法子。
为发挥我的作用,他索性将我rì日带在身边。
其实正合我意。
十年前辞别恩师离开姑苏后,我便从未再来过这里。
姑苏的许多街道都变了模样。
唯有地上层层叠叠铺就的青石板路,还泛着如同当年一样的湿润油光。
当时年少,许多名吃仍然深深刻在我脑海中。
6
我们走遍了姑苏的大街小巷。
杏花酪,棋子酥,定胜糕。
姑苏的点心素来精致可口,我从巷头吃到巷尾,尽兴之时有些得意忘形,随手拿起一颗水晶糕,便送到张束缊嘴边。
张束缊出神的望着我,下意识张开嘴,又觉察到什么,连忙伸手接了过去。
我被他的窘迫逗得前仰后合,他有些乱了方寸,低声呵斥。
却不想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街道边堆有丈余高的石块突然歪歪扭扭倒下,直愣愣朝着我们砸来。
我下意识伸手去推他,他反应比我更快,一把抓住我的手,抱着我,一个利落的滚身,堪堪躲过了。
惊魂未定之时,八名刺客从天而降。
张束缊从腰间抽出软剑,神色淡淡。
我知道张束缊内力恢复,足够对付他们,便只站在一旁看热闹。
很快七个人都已伏诛,唯留最后一个人跪在张束缊剑下。
张束缊走上前去,似乎想要留他的活口,但他喉结一动,张束缊察觉不妙,想要阻止已经晚了。
刺客已咽下毒药。
张束缊将我给他的药粉洒在刺客脸上,果然揭下一层皮。
“可惜没留下活口。”
我没有搭话,心中晓得这些假面细作未必是出自一处的,便是抓住盘问,大抵也问不出什么。
毕竟当时,我作了整整一百张人像,悉数交给了西夏婆娑教。
他们可发给任何人,以此混淆戒备。
一路上,张束缊倒是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驿站,张束缊忽而问:“珍儿,你说,西夏人是不是请了一位画皮师?”
我心中一跳,转头看他。
张束缊仍在沉思。
“我观这几名细作,画皮五官虽精妙绝伦,但可看出一些笔势雷同,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强笑着看他:“将军果然火眼金睛。既如此,你不必喊我同你去找,自己看便是。”
张束缊摇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还得辛苦你几日。那画皮唯有揭下来,方可辨认一二,贴于面上,我是看不出来的。”
7
张束缊远比我想象的聪明百倍。
翌日,他便张贴了许多告示,重金寻求合乎心意的丹青圣手。
姑苏之地,文人颇多,亦崇尚绘画。
他自有公务要忙,我倒落得清闲。
却不想,不过半日下来,我便见到他怏怏不乐。
我从他身旁的副将口中捕风捉影,才知晓,因姑苏丹青高手多和彭道远有所渊源。
因此张束缊寻到的人,多半都识得尹清婉。
言谈之中,少不得要寒暄两句故人。
他必定又想她了。
我望着他,心中有些酸楚。
人死灯灭,其实不然。
看似万事寂灭,往往会留给亲近之人无尽伤痛。
三年如此,或许三十年后亦是如此。
张束缊抱着一坛酒,孤身坐在驿站屋顶。
我踩着咯吱作响的瓦片,好容易来到他身边。
他只顾着饮酒,并不耐烦理会我。
我便在他身旁躺下来。
这里视野很好,长空洗练,尽在眼前。
“找来的画师都不是西夏画皮师。”张束缊将酒坛倒扣,悉数饮毕。
我淡淡道:“笔势之间,差别细微,本就难辨。况且那人心中有鬼,未必会来应榜。”
“你说得是。”
张束缊手上一松,酒坛子便顺着房檐咕噜噜滚了下来,碎在院子里头。
小二骇了一跳,以为有人捣乱,追出来叫骂,却没有发现我们。
我咯咯笑了起来,发觉张束缊的目光仍然黏在我身上。
带着很多年前的单纯情愫,穿破时空,灼热而来。
我心中慌乱,手指哆嗦得厉害,却还装作平静,尽力抬眸同他对视。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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