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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流民女子
坞堡在熊熊大火里化为瓦砾,黑烟在如血残阳边直冲天际,嗓子已喊得嘶哑,眼看阿爷被火海吞没,家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她却被人越拖越远。身后还有一群凶残的强盗,他们刀上滴下的鲜血,正一滴滴凝成她的悲愤。
拖着她和阿弟离开的是一群坞堡的访客。除了初见时打过招呼,她一直未跟他们说过什么话。没想到此时,竟是他们拼尽全力,护着他们姊弟。
逃命路上,他们一直有人不断倒在身后,到死还在阻拦敌兵。到最后,这群人只剩下两个人,他们浑身沾满鲜血,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贼的血。
就快逃到码头了,追兵还紧跟不舍,眼看要被追上,他们不得不躲到路边的矮树丛里。
那个叫孙无终的护卫手臂还在不断涌血,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刀,“阿郎,我去引开贼兵,你带他们上船!”
“不!”旁边的叶朝猛地摇头,他攥紧被割伤的拳头,眼眸冒火,“你们带阿姊去晋国!我去引开贼人!”说罢,他便往外直蹿。
“回来!”谢玄一把将他扯回来,目光落在少年和护卫冒血的伤口上,“我去。”
他正欲站起,却被她拉住胳膊,“谢玄!你去便是送死。”
“好过一起死。”他猛然转头,火光跳跃在眼眸中,璀璨凌厉,“你们跟无终回乌衣巷,谢宅自然有人安置你们。”
“你的伤也不轻!”看着他被鲜血染黑的戎服,她下定决心,抬手一劈,十四岁的少年晕倒过去。她把叶朝塞给他,飞快说道:“照顾好他。现在就我没受伤,而且我最熟地形,我去甩开贼兵!你们到下游两里芦苇丛等我。我若没回……”她抿紧干涩的嘴唇,“你们就走!”不等其余人反应,她猛地蹿出灌木丛。
不知他们走了没有……
岸边挤满凶神恶煞的追兵,朝水里不断射下箭矢。她却只能在水中沉溺,水流从指缝漏过,越沉越深,越沉越深。梦魇不断在眼前闪回,火的炙烫,水的冰凉,冷热不断在周身交替。脑海里只剩下那双璨如桃花的眼睛,和他说的地方……
建康城……
乌衣巷……
谢宅……
叶夕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躺在香软舒适的卧榻上,一块凉丝丝的棉布搭在额头,一张圆脸突然凑在眼前,“你醒啦!”是个小丫头,笑起来眉眼弯似月牙,双颊长着可爱的淡斑。叶夕想说话,发现喉咙干痛得厉害。
小丫头赶紧倒了杯热水,送到叶夕嘴边。
叶夕撑起身接过水杯,这才发现已换了身干净衣服。她忙伸手入怀,手札还在,刚放下心,又想起来什么,忙伸头往榻边靴子里看。
小丫头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晃了晃,“在这儿。”
叶夕松了口气,喝下一口水。热水暖了肺腑,很久没这么舒服过了,“多谢……我在哪……你是……”只说几个字,喉咙如火烧般辣疼。
“哎哎,别说话!这是谢府,我叫沈容!”小丫头凑到跟前,取下棉布在旁边水盆里搓了搓,拧干放在叶夕额头,“你真厉害!病成这样还在码头呼喊阿郎,这会肯定全城都传开了。”她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用手背贴在叶夕脸颊上,“烧得狠呢,你得好生休息!”
“谢府……乌衣巷的谢府?”
“是啊!”沈容眨眼回答。
“谢玄呢?”叶夕问得急,还带出了咳嗽。
“阿郎被叫到宫里了,不知何时回来。”沈容赶紧又递给叶夕一杯水。
疼痛忽然排山倒海般涌来,眩晕袭上叶夕的额头,“那我阿弟……”天旋地转,她只得闭眼。困意不止,叶夕很快又昏睡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屋外响起敲门声,沈容蹦跳过去开门,是谢玄和孙无终站在外面,便行礼道:“见过阿郎。”
谢玄点头,匆匆走到卧榻边,“怎样?”
沈容忙答道:“现在高烧不止。她脚上水泡磨破了好几个,看来走了不少路。背上伤口深至肩骨,是箭伤,她用草药简单敷过,伤口化脓了又结痂,结痂了又裂开,少说一个月都未痊愈,我给她上好药了。以前看诊的流民,也没有伤得像她这样的,再晚两天就没救了!”
“现在可有救?”谢玄眉头紧锁。
“有有有,再不济还有阿爷呢!”沈容说着,见谢玄又舒展开的眉头,顿时好奇心大起,“阿郎竟然……带回一个流民女子?”
身后的孙无终咳了一声,“叶娘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沈容睁大眼睛,“你们跟桓大司马北伐时,她救过你们?”
“嗯。”孙无终简单应道。
沈容越发好奇了。数月前阿郎随桓大司马北伐,谢府派了十名部曲追随,最后只有无终阿兄随公子回来。但他们却从未提起遭遇了什么变故,她见谢玄盯着叶夕,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谢玄没想到叶夕还活着。在城门外看见她时,他已无比震惊,此时更震惊于她的顽强。洗去脸上的污秽,她恢复了那张明媚俏丽的脸。曾经那般笑意飞扬,现在却苍白得毫无血色,整个人干瘦得失去了生气,躺在床上只剩游丝般的呼吸。
“睡梦里一直念着要见阿弟,兴许就是这执念,让她撑到现在。”沈容叹息一声。她是医女,知道很多时候重病之人能不能活,靠的不仅是医药,更是他们想活下去的信念。
谢玄点头,“你来照料她,除了你阿爷,别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景然堂怎么办?我不去帮忙,阿爷肯定凶我。”
“我帮你告假。”谢玄摩挲着腰间剑柄,不再往深处解释。
沈容嘟嘴,知道阿郎这般要求定有缘由,但他不愿详说,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门外响起叩门声,孙无终开了门,一名小厮行礼道:“阿郎,孙护卫,侍中在书房等你们。”
闻言,谢玄点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无论如何,把她救活。”
“知道了!”沈容一凛,意识到阿郎非同一般的重视。
现在这世上,谢玄最尊敬的人就是三叔谢安。年幼时失了双亲后,便由三叔教养他和阿姊。父亲那辈兄弟大多过世得早,如今三叔便成了谢氏的顶梁柱。
同时,也是撑起谢氏的最后一根柱子……于是谢安格外注意养生之道,好让自己别像同辈兄弟那般早早倒下。
比如每日下朝后,谢安都会在院里先打一套修身健体的掌法。自打从道门明师那儿学来这个,每日一遍的习惯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年。一身宽大的栗色布襦,随身形逸动而飘扬招展,显出他清矍的身材。
陈郡谢氏一族是出了名的样貌出众。谢安年轻时便以风神秀彻之名誉满江东,如今年至五十,仍不减当年风采。跟许多年岁相仿的朝臣相比,他看起来至少年轻十多岁。
谢玄带着孙无终静候在廊下,等谢安这套掌法打完,他才恭敬出声:“三叔。”
一个收势完毕,谢安翻整衣袖,朝谢玄挥手示意,“阿羯,案上有刚送来的茯苓糕,你且吃了。养气延年,茯苓是好物。”阿羯是谢玄的小名,身边至亲都习惯这般称呼他。谢安鼻中有旧疾,说话时还带着厚重鼻音。
谢玄跟随谢安往屋里走,听三叔边走边说:“北伐回来后,你就住到了汤山别院,整天难见人影。这段时日政务繁多,我没仔细过问,是三叔的疏忽。”谢安在书案后坐下,示意谢玄坐到对面,“今日殿上,若非袁真提出要你作证,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在北伐时去过石门渡。”
今日一早,吴常侍等在码头奉召带谢玄入宫,是因一桩吵到御前的纠纷。
数月前,桓大司马率军北伐,抵达黄河枋头渡口。晋燕两军相持到深秋,河道开始枯竭,再无法运粮,桓公不得不退兵。结果在南下路上,五万晋军被追兵杀得大败,生生折损了三万多人!
北伐以惨烈收场,又在朝堂引出一起轩然大波。
桓温上奏说,他早已安排豫州刺史袁真,率军在上游石门渡开凿水道,引水入黄河。但袁真迟迟未完成,以至延误军机。奏章一出,袁真大呼冤枉,力争他凿通了水道,北伐之败错不在他。
双方各执一词,吵个不停,都要求御前对峙,于是就定在了今日。
今日大殿上,袁真忽然提出,他曾亲眼见到大司马府掾吏谢玄,带了许多人在石门渡下船,沿水道往南去了,不如把谢玄唤来,证明水道确实已凿通。
当谢玄刚被内侍带到殿上。桓大司马竟突然发难,派兵冲入大殿,在皇帝和百官面前强行羁押了袁刺史,诛灭了袁氏副将。还逼得皇帝下旨,将袁真废为庶人,囚于建康。
百官惊惧万分,却无人敢言。
谢玄一直护在三叔身侧。而谢安则问了一句:“桓公可是在效仿曹操?”
桓温笑说:“温非曹操,不想杀人,无奈之举耳。”随即阔步离去。
朝议在百官的惊魂未定中,草草散场。
等谢安处理完公务回府时,得知侄儿已经回来,便将他叫来书房。
“北伐军皆在枋头渡,你却去了一趟石门渡。”谢安坐在书案后,忽然想起来,“我回府时,听说你让人带回一个流民女子,似乎她在问你找人?”
“是的。”谢玄恭敬应道。
谢安抬眸瞧向侄儿,“阿羯,你在北伐时,到底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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