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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曹氏船坞
一架小舟悠悠荡荡,白色的风帆如鸟羽,鼓着翅膀,借着海风送行。
曹令如一手控帆,往日束到手腕的衣袖上卷,露出一双纤纤玉臂,被海水打湿了,显得愈加娇嫩。此时的她感受着海风,脸上显出舒适惬意的神情来,与岸上掌着曹氏商行稳重温润的曹娘子不同,更多了三分娇俏、三分英气,呈显出素日被刻意掩盖的韧性。连那看来在海中极不起眼,似随时都要被崩雪碎琼似的海浪吞了的小舟,在曹令如的掌控下都有了几分破浪而行的豪气。
不一时,曹令如驾着小舟便到了一座不大的小岛。从这边看过去,还能隐约见着泉州码头的繁华。小岛上山壁削直,算不上直插云端,却也令人望而生却。被海水常年击打侵蚀的低处礁石嶙峋,斑斑驳驳的海贝珊瑚碎屑嵌在上面,人手若是拂过去,都可能被划破得鲜血淋漓。
曹令如并没有停驻,反而沿着小岛边缘慢慢的转向岛的另一面。岛上山势随着小舟的行驶渐矮,直到背向泉州的一面时,豁然开朗,碧蓝的海水涌在海岛的环心,几座高大的海船被山势拥护,数不清的匠人们在这些尚未完成的海船上爬上爬下,一点点拼接出可以乘风破浪远洋海外的模样。
原来这小岛竟是呈凹字形的,一脉海水涌入岛心行成海湾,两边山势环抱,如险峻粗粝的手臂温柔的拥住柔软的心,恰好遮蔽了旁人的窥伺。这位置优越,形势得天独厚的小岛,正是曹氏造船的船坞所在。曹氏一座座高大海船,均是出自这里。
挨着海湾的出口,有两处码头。一处是行驶海船的,颇为开阔,吃水也深,常年用巨大的挡板隔着,只有新海船出海时才会打开。另外一处偏僻些的则十分窄小,是供船坞人员来往补充物资所用,吃水也浅得很。曹令如就将小舟停在这处码头。
两个守着码头的护卫一见曹令如就笑了,赶紧两步替曹令如将小舟挽好:“娘子来了?郎君在最里头。那最大的海船快造好了,眼瞅着可以出坞了,郎君亲自盯着呢!”
曹令如手里提了个食盒,从小舟上跳下来,笑意盈盈,慢条斯理的将衣袖放下来系好:“两位大哥辛苦了。秋天的桂花酿近来好了,就在舟上,两位大哥拿去给众位分一分。”
“哎呦,那可谢谢娘子了!”
曹令如轻提裙摆,小小绣花鞋在遍布粗粝砂石的海岸款步,只留下一个个细小的窝,不一会便进了船坞深处去。
越向里走,见到的海船越大。最外围的海船瞧着大小与沙氏海商队的差不多,均是向外卖的。泉州不少跑近海的海商队都是买的这些船。到了中段位置,就是曹氏海商队自己用的了,对于曹氏海商队来说是中等,对别家来说却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
然而到了中心,紧挨着山势的位置,就可以见到三艘可怖的庞然大物。若将外围的船比作狸奴,那中段位置的是豹子,而最中心的,便是百兽之王的猛虎。这三艘海船,单只甲板上的船楼就有中型海船那么大了,五根尚未挂上帆的桅杆傲然伫立,一根根的曹令如环抱都抱不过来。
曹海就在正中间那艘海船上,站在甲板上,与一群工匠一起要将正中的桅杆立起来。他上衣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露出半身铜色,他正侧弯着腰,一边的肩膀顶在桅杆上,与一众工匠一起用力,肩膊上虬结起一块块肉疙瘩,撑得皮肤油亮。若是叫人见着曹海此时的样子,哪能认出这是曹氏海商队的大东家,只怕要当个普通卖苦力的工匠去!
曹令如站在船下仰望,却觉得爹爹身上流下的汗水都被阳光照得闪着光,连带着爹爹人也高大炫目得很。她左右看看,脚下速度快了起来,几步到了船边,一把抓住垂在船舷的绳索,手上一用力,脚下踩着船身一蹬,整个人荡起来,跟飞在半空了一样,裙摆飞扬,似一朵盛开的木芙蓉借着风力,从船下飘到船上,打着旋落下。落下时双足又点在要立起的桅杆头上,下腰一弯,双手撑地,双足一旋,正借了一点力将桅杆向上踢去,与曹海和工匠们一起,彻底将桅杆树了起来。别看曹令如动作不小,然而食盒始终稳稳当当,连点晃动都没有,里头的东西自然也都安好。
曹海早瞧见了曹令如,桅杆一立好,就大步向曹令如过来,脸上还带着埋怨:“你这丫头,一来就胡闹!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这是泉州里头叫那帮老狐狸都头疼的和气生财曹娘子?”
曹令如才不怕曹海,身子一扭,娇嗔:“爹爹这是不高兴见我?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作势转身就走。
曹海哪舍得女儿,忙把人拉住:“好好好,是爹爹错了。爹爹看见令如高兴还来不及!”
曹令如听了爹爹服软,顿时眉开眼笑,拉着曹海在甲板一处坐了,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出来:“爹爹在船坞辛苦了。上秋我酿的桂花酿好了,昨儿我亲手挖出来的,今儿特别带给爹爹。今早在市集恰好遇到有人卖鹿肉,我想着爹爹长年出海,海上的东西吃的多,倒是山里的吃的少,就特特买了做给爹爹尝尝鲜。还有这蕨菜,在山里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然而爹爹跑海,到底绿的见的都少,故而也不怕爹爹笑话,给一起拿来了。”
有了女儿的孝敬,曹海简直眉开眼笑,大口吃喝,只觉得满足得很。
曹令如觑着曹海脸色,又给曹海满了杯酒,却是悠悠缓缓的叹了口气。
曹海瞧着粗豪,对女儿的事情却是细得很,立时停了筷子望过去:“怎么了?”
曹令如笑笑,只摇头:“没什么。爹爹吃呀,难不成是女儿做得不好吃?”脸上轻愁却是拢着未散。
曹海忙拉过曹令如的手,焦急:“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哈氏的又来找你麻烦?待爹爹回去将哈氏的小子揪出来揍一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真是恨不得马上回去揍人的架势。
曹令如紧抓住曹海,赔着笑脸:“爹爹说什么话,哪有这样的?再者,女儿也不是因为哈氏。”
“那是什么?”
曹令如却是低头不语。
“快说呀!令如,你是要急死爹爹呀?”曹海哪受得了曹令如这分明愁绪未解,却偏偏不肯说出来叫爹爹添烦恼的样子。
“不是的……”曹令如抬头望着曹海,又避开了眼睛,轻吁,“到了月底,爹爹又要出海了。这次要去大食,爹爹一走怕要一年吧?”
曹海一愣:“是呀,去大食呢,少说也要一年的时间。”
“又得一年,见不到爹爹了……”曹令如强撑起一个笑脸,给曹海布菜,“爹爹,多吃点!”
曹海立时明白曹令如忧愁的什么:“令如……爹爹……唉,爹爹也想你呀……”他一年里大部分都在外头跑船,有时候去得远的,大食、大秦这样的地方,一年来回行程都是紧赶的,有时候得个两三年时间才行。别说曹令如想他,他哪里不想曹令如呢?就这么一个女儿,至亲至爱的,却没法如别人家一般叙天伦之乐。
曹令如抿了嘴唇,轻启檀口:“那,爹爹,女儿同您一起去好不好?这样,女儿就可以一直跟爹爹在一起,陪着爹爹了。”声音如化在空气里一般,轻轻缓缓的,渡到曹海的耳内。
“和……”曹海才要答应,猛地省过来曹令如说的是什么,断然拒绝,“好什么好?你一个女儿家家的,哪有出远海的道理?呵,这是把对那帮老狐狸的手段用到爹爹身上了啊!”说完察觉口气有点重,忙又补了,“船上那么辛苦,爹爹怎么舍得?”
曹令如被曹海戳破,也不装了,扭身生闷气:“你舍不得我辛苦,就舍得丢我一个人在家!说得好像我跟那帮老狐狸周旋就不辛苦一样!”
曹海无奈,想安慰女儿,却又不能答应曹令如要跟着出海:“令如,别闹性子。从来没有女儿家跟着出海的。船上都是些糙汉子,在海上一飘就是许久,连陆地都见不着,一个个没脸没皮邋遢得不成样,哪能叫干干净净的你跟着他们一起混?那不是脏了你么?”更不堪的曹海说不出口,但他知道曹令如能听明白。曹氏海商队他管得算严的,海上憋久了,还有一些腌臜事呢。若是别的海商队,尤其听说大秦那边的,还有特别在船上养羊的!更是连说都没法说!
曹令如懂得爹爹的意思,到底也没强争,失落的垂头。她也想出海啊,也想见见爹爹口中那色彩斑斓的外番景象,心里向往得紧。
“令如……”
曹令如甩开曹海的手,从衣袖里取了张请柬出来,只赌气:“这是市舶使大人着人送来的,又到了招待番邦商人设宴的时候了,市舶使大人特特嘱咐,请爹爹务必前去作陪。”丢了请柬在曹海身上,转身跃下海船,向码头而去。
曹海望着女儿背影,也只能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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