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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絮飞晴雪暖风时1
荥州和中灜文化交流协会友谊赛的第三类斗艺为茶道,又称“茗战”,主要比试三点:茶,水,器。
茗战历史悠久,自有其中的一套讲究——茶要是当年的新茶,以龙凤团饼最为名贵;煮茶的水首选泉水,江水、雨水或雪水次之,井水最差;饮茶的器具以建窑产的黑釉瓷最佳。
这三点比试的不单单是技法,还有各自家族的底蕴。
而茗战的过程也颇为复杂,这次比的是宋朝沿袭下来的点茶法。据古书上记载,首先是要把茶盏温热,然后开始煎水,也叫“候汤”。宋人煎水一般用茶瓶,因此不能像唐人那样可以直接观察“三沸”的过程,而仅能凭借听力。宋代的茶书记载了听声辨水的方法:茶瓶里的水发出的声音好像蝉鸣虫唱是“一沸”,好像车辆远远驰过为“二沸”,好像松涛阵阵的声音出现时就是“三沸”。饼茶需要捣碎后再磨碾,磨碾得越碎越好,而且磨碾后要立刻调茶,放置时间不能太长。喝茶是连汤带末茶一起喝下,水温非常重要,水温过低,末茶会浮在水面,水温过高,又回沉到水底,这两种情况都要尽量避免,因此“候汤最难”。
点茶法历史悠久,但后来中国的茶道一变再变,时人渐渐不再点茶,而是选择冲饮茶叶。将点茶古法传承至今的,也不过就是寥寥几家。
而瀛国不同,瀛国的茶道技艺是从宋朝引用而去的,改称“抹茶”,非但没有被新的饮茶方法代替,反而发扬光大,衍生出诸多点心、果子,举国推崇。
从国内传出的东西,绕了一大遭,荣耀归来,而本土却对之漠视如斯,到了将近消亡的地步。
如此一来,不管谁输谁赢,这场茗战都带有一些辛酸的意味。
傅嘉年看着场上清雅的茗战,耳畔茶水煮沸的声音渐渐远去,他陷入神思,想起自己那副面具来。爷爷傅芝玮曾经同他说过,傅家祖上还有“吐火”、“穿心”两门技艺,凶险神秘,往往做表演压轴。后来历经乱世,这两门技艺便渐渐销声匿迹了,后人费尽心血,也无法复原其中的奥妙。
古往今来,沧海桑田,世事往复变迁,多少传世珍宝都湮灭在时间的惊涛骇浪中,更何况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技艺?就连他傅家的祖传技艺,也难保百年后还能继续流传于世。
这场茗战最终打成平局。
傅嘉年从七星楼出来,天上恰好细细密密下起雪粒子。细碎的雪点落在他漆黑的大衣上,发出簌簌的声音。他刚从室内出来,衣服上还带着温热的气息,寒气不甚,微小的雪粒子只留存了眨眼的功夫,便只剩下晶莹的水珠了。
张东宁从后方撑过来一把伞,笼在他头顶。傅嘉年摆了摆手,让伞撤了,抬头望了眼天空。
灰暗的、压抑的、肃杀的,本就该是冬天的景色,他却隐隐有些失望。
随着他的静默,身后跟着的一干军官都停下了脚步,或讨好或奇怪地陪伴在他身侧,却不敢发出一句声响。傅嘉年回头望了一眼,莫名抵触这样的氛围,一言不发,抬步坐到车上。张东宁亦跟着上了车。
车子缓缓驱动,往督军府驶去。等行到南平街时,雪下得大了,车行缓慢。
傅嘉年往外头看去,看到街边的一处工厂门口,停了几辆荥军的车子。
他不欲多事,但瞥见工厂的招牌,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厂子出了什么事?”
张东宁知道他心情不好,这一路都没敢做声,现在见他肯说话,很是高兴,连忙往外看了看。
张东宁不知情,却还勉力帮着分析道:“是李参谋长的车,想必不是小事。”
参谋长李义昌跟了傅渭川多年,他亲自负责,此事必定非同小可。傅嘉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眼见着随着车子的行驶,工厂的大门一点点错了过去,才迟迟出声。
“去看看。”
傅嘉年话一出,司机连忙靠在路边停了车,张东宁有些错愕,只能跟着。
木质器具厂的院子里,熙熙攘攘站了一院的人,多半是工人,剩余的人清一色穿着整齐的军装,不晓得在等待什么。荥军的人看见傅嘉年过来,怔了一下,纷纷敬礼。张东宁去询问,得知李义昌现在正在小楼里和陈煜棠讲话,不出意外,木质器具厂是出了大事,陈煜棠脱不开关系。
直到张东宁汇报完,傅嘉年反应都十分平淡,张东宁等了会儿,不见傅嘉年发话,只好静静等在一旁,却没有料到傅嘉年一转身进了小楼。张东宁跟了两步,提醒道:“少帅,既然是交给李参谋长管的事,咱们还是不要插手。”
傅嘉年头也不回,匆匆道:“打个招呼而已。别让旁人进来。”
傅嘉年一进小楼,只听见二楼的传来声音,他寻过去,只见陈煜棠穿着一身雪白绣银花的袄裙,正站在楼梯口,面色还算平静。
只是天气寒凉,她鼻尖被冻得通红,衬得脸色苍白,气色不太好。
傅嘉年落定脚步时,恰听见李义昌说出一句“如此,只好委屈陈大当家”。李义昌是背对着他的,但陈煜棠目光转动的同时,李义昌便敏锐觉察到,一转身,当即看见了他,便顿住话没有继续往下说。
“嘉年来了。”
李义昌语调平静,傅嘉年顿了一下,难得微笑道:“李叔,我经过这里,原本是要和陈大当家谈点事情,却不想李叔也在。出什么事儿了?”
李义昌飞快瞥了陈煜棠一眼,从容笑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大帅叫我不要声张,我这边不太方便。少帅要是挂心,还是回去问问大帅为好。”
傅嘉年摇头道:“陈大当家是个本分生意人,我没有什么好挂心的。就不耽误李叔办事了。只是,陈大当家有什么事要交代的没有?”
陈煜棠和傅嘉年不过是一面之缘,没想到傅嘉年会这样帮自己,怔了一下,淡笑着对他点了下头,道:“外头天儿冷,请少帅为我安顿好工人。让工人各自回家休假,回来之前,我这边暂且都为他们支一半的薪水。”
傅嘉年短促应了一声,作势要离开,李义昌眼见着他转过身去,动作利落,没有半点犹豫。李义昌却觉得难办,权衡了会儿,忽然道:“少帅,奉命行事,不要见怪。”
傅嘉年正在楼梯转角处,刚好回转了身子,顿了顿,忽然道:“李叔,我想为这位陈大当家担保。”
李义昌和陈煜棠都错愕了一下,齐齐顿住。
李义昌轻轻“呵”了一声,劝道:“少帅还不知道是什么回事,贸然担保……”
“李叔想多了,我只是担保她短期内不会从荥州逃跑,其他的,她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都由证据和法律评判。李叔要是担心交不了差,父亲那里我来说明。”
李义昌原本还紧锁眉头,听见最后一句话,当即缓和了颜色,同意下来。方才听傅嘉年说要和陈煜棠谈事,他便未多作停留,径直往外头去了。
傅嘉年却没有什么谈兴,等李义昌一出门,他便也信步往楼梯下走去,陈煜棠几乎要看不见他的身影时,傅嘉年才低声道:“陈大当家,希望你确实没有做过背叛荥州的事情。”
陈煜棠缓了缓,对傅嘉年微微欠了欠身,也不分辩,说了声“多谢”。
李义昌出了小楼,也不急着走,只站在楼前吸烟。听见后头有脚步声,才回头看了眼,笑道:“嘉年,当着陈煜棠的面儿,我不好同你讲。可你偏要给她作保,当真太不理智。”
傅嘉年也笑说:“李叔,是什么样的事,劳烦您跑一趟?”
“木质器具厂有人暗通翼军。上回咱们在石江县失利,也和他们有关系。”
傅嘉年万万没想到陈煜棠会和翼州扯上关系,情不自禁脱口问道:“可靠吗?”
李义昌掸了掸烟灰,看着傅嘉年,“嘿”地重重笑了一声。傅嘉年这才回过神来,这件事既然已经惊动了李义昌,几乎是板上钉钉了。现在将工人聚在这里,估摸厂子是封定了,只是还不晓得要如何处置陈家。
李义昌抖了抖烟灰,道:“我先回去了。我还是不赞成你插手这件事。你和她有多少交情、要不要保她,还是你自己说了算,多想想也无妨。”
雪渐渐下的大了,傅嘉年站在廊下,目送李义昌离开,回头往小楼里看了眼。天气阴沉,光线透不进楼里去,站在外头什么也看不见,他却长长吐了口气。
李义昌和傅嘉年一前一后回了督军府,都径直去往傅渭川的办公室。
傅嘉年到时,李义昌正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副官尚且未将茶水端上来,看样子才刚到不多时。傅渭川正在看一份文件,见到傅嘉年,不动声色地扬了一下头,示意傅嘉年先说。
傅嘉年原本想等李义昌先说了他为陈煜棠作保的事,再顺理成章出来解释,现在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斟酌一番,未忘自己的职责所在。
“今天的茶艺斗技,双方打成平手。”
“目前已经进行了三场,结果是一胜一负一平?”傅渭川“呵呵”笑出声来,看向李义昌,“义昌,你瞧瞧,这个友谊赛还真是惊心动魄,不到最后不见分晓!”
李义昌只有垂首微笑,傅嘉年知道父亲心中失望,也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第四类斗艺至关重要,而参赛人是陈煜棠和唐明轩。我以为陈家通敌的事情不急于一时,就作保让李叔放陈煜棠回家了。”
“真的不急于一时吗?”傅渭川冷不丁把报告扔在傅嘉年面前,“那你说说,什么才更紧急?”
傅嘉年拿起来一看,是一封情报,直指陈煜棠通敌的罪证,其中多条都直接联系到傅渭川念念不忘的石江县一役,而且提供情报的人署上了自己的名字,的确不太可能是凭空诬陷。
傅嘉年瞥到落款,默默记下。
李义昌打圆场道:“大帅,我以为这事未必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人看好陈煜棠,再利用这件事,逼他们努努力,赢了友谊赛,同时将通敌的事情调查清楚,最后再来清算。这样一来,不委屈好人,也不放过坏人。”
傅嘉年心中赞同,看了眼傅渭川,又咽下了嘴边的话。
只见傅渭川满眼都是失望,这目光,傅嘉年再熟悉不过了。若是普通下属做了叫傅渭川不顺心的事情,傅渭川或宽容或怒斥,或嘲讽或无视;可面对傅嘉年,傅渭川投来的永远都是这样的失望目光。傅嘉年表面冷静,不敢表露什么,心底却惨然笑了笑。
末了,傅渭川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傅嘉年离开。
傅嘉年没有多做停留,当即出了傅渭川的办公室,默然走了一段儿,看见张东宁候在一旁,才勉强打起精神。
“魏延泽是什么人?”
“就是安宁商行的魏老板,荥州的老生意人。”
傅嘉年蹙眉喃喃道:“做生意的?”
荥军和工人都陆续离开后,陈煜棠在大雪簌簌的院子里站了会儿,才回了陈家。
唐明轩正用陈煜棠送他的那套雕刀练习雕刻鬼工球,一张台子上,摆了几十把雕刀,又搁了厚厚一沓设计草图,空余的地方已经十分狭窄,又落满了木屑,直让人觉得眼花缭乱的。
丫鬟刚刚添了炭,屋里暖融融的,唐明轩又要盯着那个小小的圆球,不一会儿就觉得眼睛酸涩,有些困顿。这时候,帘子忽然被人掀开,唐明轩抬头瞥了眼,看见是陈煜棠回来了,当即醒了神,吃惊问道:“今天回来怎么那么早?”顿了顿,又长舒了口气,说:“我雕了半天,这草图缺了一页,我总是琢磨不透,你帮我看看?”
陈煜棠也才回过神似的,笑道:“今天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唐明轩点了下头,原本陈煜棠不是活泼的人,两人没有太多的话说,以往问答两句就结束了。可他总觉得今天陈煜棠和往常不太一样,便放下雕刀,起身走到陈煜棠跟前,眼睛不自觉又多看了两眼,发觉她的嘴唇有些发抖。而她的肩头还留了点残雪,因她的衣裳就是素色的,他起初并没有留意。那点雪经屋里热气一暖,飞快化成了水,没入她身上的袄裙里。
唐明轩诧异道:“下雪天怎么不撑伞?雪落在身上也不晓得掸?”
天气寒凉,一个不注意就会生病。唐明轩也顾不得别的,就伸手去摸陈煜棠的额头,还没碰到,陈煜棠就抬手把他的手挡下。他只觉得她的手冷冰冰的,手被打到一边去,正落在她肩头,摸了一手的雪水。
陈煜棠眉眼间闪过一丝倦意,越过唐明轩,唐明轩便不能再盯着她的表情看,只能听着那声音还是含笑的。
“忘记了。我去换衣服。”
唐明轩“唔”了一声,自觉去了外间,还帮她带上了隔门。
过了有半个小时,唐明轩还不见陈煜棠出来,他在外间,没有搁炭盆,也没有披上外衣,寒气从门缝里簌簌透过来,他有些耐不住,就凑到门边,问道:“煜棠,你换好没有?外面好冷啊。”
里头不见人答应,唐明轩喜不自禁。
“你不理我,我就当你换好了。不过你是我媳妇嘛,看见了也没有什么。”
他说着将门推开一条缝,并没有往里瞧,本欲是吓唬陈煜棠一下,却没听见意料中的惊呼,有些失望,这才悄悄往里看了眼,只见陈煜棠正坐在书桌旁出神,身上还穿着那身雪白的半湿袄裙。
不知为什么,唐明轩心底一下子蹿出火气来,三两步冲到书桌边,二话不说就去扯陈煜棠的衣服。
陈煜棠吓了一跳,看见是他,脸色才平静下来,眼里仍然有几分恍惚。
她语调淡淡,还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道:“你来做什么?我要换衣服,不然该感冒了。”
唐明轩趁机在她脑门上试了试,哭笑不得。
“陈大当家的,你现在脑门烫得厉害,还怕什么感冒?”
陈煜棠不说话,脸色沉了下来,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不过是些微小事,有什么可张扬的”。
唐明轩无奈,只好从柜子里捡了两件厚衣裳扔在陈煜棠手边,一边往外走,一边絮絮叨叨叮嘱陈煜棠换好衣服赶快出来。他到了门口,忽然大喊了一声,将满院子的佣人都召集过来,紧跟着,又有条不紊地吩咐佣人们赶紧去请大夫、煎姜汤,准备热水给陈煜棠泡澡发汗,隐隐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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