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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夜悲歌
唐剪本不愿意来诛仙镇,但是他还是来了。
其实唐剪也不是来,而是回来,因为他本就是从诛仙镇走出去的人,只是因为他走出去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似乎已算不得是诛仙镇的人,所以这一次他才算是“来”。
诛仙镇里多是外来客,来了的人很少有人会走出去,唐剪是为数不多走出去的人之一。而他之所以会走出去,是因为多年前那件使他的幼小心灵饱受摧残、留下一生都挥不去的阴影的事,让当时的他对诛仙镇有了太深的厌恶和恐惧。
也许也正那件事,造成了他如今沉默阴郁的性格。
唐剪曾那么坚定的认为,终其一生,自己都再也不会重回诛仙镇,但是现在他到底还是回来了——因为,他的三叔死了,被人杀死了。
唐剪的三叔是从小养大唐剪的人,但他并不姓唐,而是姓顾,他的名字叫做顾行途。
顾行途在诛仙镇里的角色是药材铺的坐堂先生。因为这个身分,他算得上诛仙镇里少数人缘比较好的人之一。但是人缘好也没有用,他还是被人杀死了。而且,他还死的非常之惨。
他的尸体是在诛仙镇的土地庙里被发现第一部分的。
之所以说是第一部分,是因为发现的人只在那里发现了半只右手。
如果那半只手不是顾行途的,它应该也绝不会被人认出来——顾行途的手毕竟搭上过诛仙镇太多人的手腕,所以才会被丁癞子一眼就认了出来。
然后,丁癞子开始了寻找,用了好长时间,终于在土地庙里里外外,找全了顾行途的身体的其他部分。
——好端端一个顾行途,被人分成了数十块,镇上的人去收敛他时,已经完全无法把他拼成一个人原本的形状。
人们都想知道是谁杀了顾行途,是怎么样的仇恨,让他非要得把顾行途分尸几十块块方才罢休?
但这个问题就如同诛仙镇天空上灰朦朦的烟气,如同烟气后那猪血掺进白面般的粉色诡异的太阳,让人看不清晰,捉摸不透,所以唐剪才会回来,回来寻找这问题的答案。
当唐剪的脚终于重又踩上诛仙镇冷漠坚硬的青石路,他的心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就好像自己绝不是走进了一个曾执著逃离的旧地那么简单,而是走进了一个阴谋,一场杀戮,一个阴冷的、充满杀意的注视之中。
杀戳?
要什么样的杀伐才可以叫做杀戳?
唐剪的心在苦笑。他的耳边似又响起了三叔那残忍狞笑的声音:“应该把这贱人碎尸万段!”
这么多年了,唐剪始终不懂,为什么一个像三叔那样良善温和的人,也会在当年那样的情境下变成一个魔鬼的拥护者,会说出那样冷酷的话,做出那样残忍的事,对一个任人宰割的女子。
当年那一幕已经狠狠地烙印在了唐剪当时还年幼的心灵上,并注定纠缠他一生一世,不死不休。
可笑的是,林迟英没有被碎尸万段,三叔却被分了尸,这是报应吗——唐剪的心中蓦地生起一丝对三叔森冷的嘲讽。
他忍不住想,三叔其实是该死的,而且不只三叔,当年那些人,那所有的人,都该死。
都、该、死!
纷乱的心绪似乎来自于青石砖下,自脚底涌入唐剪的心,他不可自抑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便拐进了朱衣巷。
然后,他就看见一只大虾一拱一拱地迎面走了过来。
他在一愣之后认出了眼前人——那不是一只虾精,而是老妖怪陶五壶。
这个老妖精居然还没有死吗——唐剪憾然暗叹。
陶五壶却没有看见唐剪。
十几年不见,陶五壶已经老的抬不起头来,他混浊的老眼只有一直用力盯着自己面前三尺以内的路面,才能让他不至于一头栽死在地上。
陶五壶走路的声音很大,但那不是他的脚步声,也不是他那根藤杖的点地声,而是他整日盘在身上的血滴子的铁链晃动间的碰撞声。
看见陶五壶走过来,唐剪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的烟气后面,似乎有云在悄悄的堆积,要乘人不备酝酿一场恶雨。
唐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完,他低下头来,陶五壶已蹒跚走到近前。
唐剪面无表情地笑了笑,轻轻道:“陶公公安好?”
唐剪的语声不高,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低的语声陶五壶还能不能听到,但陶五壶似乎还没有看见他,他怕声音高了,突然之间会把他吓死。虽然,他很希望那样。
陶五壶居然听到了。
他蹒跚的脚步一停,背仍弓着,头仍低着,目光仍然看着地上的青砖,但他说:“是顾三家的小剪子啊?你回来了?是为了顾行途的死吗?呵呵呵呵……”
唐剪不由一惊——他看得分明,陶五壶的目光压根儿就没有往自己身上看过一下,可是他不但看到了自己,而且竟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
试想他已经十几年没回过诛仙镇,这期间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成年男子,形貌之变,几如脱胎换骨,就是明眼人也未必能认出他来,陶五壶老眼浑浊,却仍竟有这般识人之利,他岂能不惊?
但唐剪的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的语气仍只是淡淡的:“陶公公好眼力。”
陶五壶忽然喋喋怪笑起来,他发笑的时候,干枯的身体颤抖着,缠在他肩背上的血滴子便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就像奈何桥下流过的黄泉水,听着让人浑身发紧。
他笑了好久,直笑得唐剪皱起眉头,才悠忽顿住,用一个悠远飘忽的语气说道:“你回来也没有用的,该死的人终究会死。阎王的召唤刚刚开始,谁也逃不掉,都得死,都得死!”
然后,他就不再理会唐剪,藤杖一顿一点,蹒跚走过长街。
唐剪站在迷离的烟气中,咀嚼着陶五壶暗示一样的话语,心底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随气血散遍全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顾行途是个光棍,所谓顾老三家,全部算起来其实也就他一个人。所以自从十几年前唐剪离开诛仙镇,顾行途就从他自家的院子里搬出来,干脆住到了药材铺里。
药材铺叫做半钱堂,它并不在诛仙镇唯一的一条宽敞些的街市上,而是在朱衣巷中。
朱衣巷狭窄幽深,昏暗闭塞,像一根染病的气管,呼吸两难。
朱衣巷里没有住家,只有三家店铺:半钱堂、徐记香烛、杜命棺材铺。
药铺和香烛店棺材铺开在一起,实在有些不太吉利,但是诛仙镇里没人在乎,因为诛仙镇本就是个不吉利的地方,住的也本都是些不吉利的人。
半钱堂的掌柜姓张,张明望。
张明望矮矮胖胖,细细白白,一张团圆脸上写满了和气生财,无论谁第一次见到他,都绝对不会当他是坏人,但是他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药材铺的掌柜也是商人,商人看重的,只有“利”一个字。
但是唐剪还是要感谢他的,因为无论如何,三叔出事,总是张明望找了他回来的。虽然,张明望只是因为不想负担顾行途的丧葬费用。
顾行途的尸体寄放在半钱堂的后院,张明望居然还弄了一口薄薄的棺材盛殓了他。
一些无用却不可或缺的客套过后,唐剪跟着张明望来到了顾行途的棺材旁。
唐剪毕竟是顾行途养大的,虽然因那件旧事,他心中对顾行途已有了厚厚的隔膜,但无论如何,想到顾行途已被永远隔绝在这薄板之后,唐剪还是无法不觉得惆怅忧伤。
棺材里有浓郁的香料味道飘出来,张明望说这是因为他在棺材里放了足够多足够珍贵的香料药材,一来为使顾行途尸块不腐,让唐剪还可以看看他的遗容(尽管是那般惨烈的遗容),二来也是为了掩盖碎尸浓烈的血腥气味。
张明望说的好听,但唐剪明白,他只是在变相卖给自己那么多香料药材。
不管心中怎么想,唐剪还是对张明望道了谢。
张明望收起了笑脸,沉痛地叹息着:“贤侄,你看是不是开棺看一眼行途兄弟?”
唐剪沉默着摇摇头。顾行途的死状他已知道,他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再去看到他肢离破碎的身体。
他会再打开顾行途的棺材,但是却不是在这里。
唐剪剥夺了张明望继续表演悲伤的机会,他给了张明望沉甸甸一袋银元,把顾行途的棺材运回了顾家老宅。
顾家老宅已然荒废了。虫蛇乱走,荒草萋萋,满目破败景象。
唐剪无心无力为顾行途收拾遗宅,他只是请人来清一片荒草,盖上一座灵篷,把顾行途的棺材抬了进去。
诸般事毕,已是黄昏。灵棚里烛火飘摇,唐剪本想打开棺材看一看三叔的遗容,但想到他此时的模样,他却没了开棺的力气,踟蹰良久,终是只寻了一只板凳,在顾行途的棺材旁坐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和顾行途说说,可当真静下来了,却又觉得无从开口。终究,他和三叔已太过疏远了距离。
诛仙镇本就个沉闷压抑的地方,它是会对人的沉默推波助澜的,所以唐剪沉默的久了,更是有话也难开口了。
似是为了洗一洗这伤人的静默,酝酿了一天的雨,这时候终于下来了。
先是在无边的死寂中突然响起一声炸雷,似乎炸的天地都颤抖起来,然后暴雨倾盆而下,瞬间便罩住了整个镇子。
暴雨提前引来了夜,黄昏仓惶逃去。
满院荒草在暴雨中摇起湿冷凌厉的风,灵棚呼啦啦地响着,香火烛火忽然一起熄灭了。
唐剪没有再去试图点燃烛火,他便只在黑暗中坐着,倾听天地的哀声。
风急雨狂,单薄的灵篷在风雨中飘摇着,颤抖着,吱吱呀呀地哀嚎着,就像无根浪子长夜歌哭,令人绝望而悲伤。
雨急后,雷声便收了,急雨敲打尘世的轰鸣遮蔽了一切生灵的声音。
天地间似乎已经只剩下了雨声,但突然的,一声高亢苍凉沙哑粗粝的歌唱撕破雨幕,生生的钻进了唐剪的耳朵。
——都是那老天爷不长眼,生让爷爷我遭颠险,黄花的闺女咱不盼,玩剩下的寡妇也不给咱!
那歌声疯癫狂野,但唐剪听了却只觉出刻骨的忧伤。
是丁癞子。
在唐剪还小的时候,丁癞子就这样唱着,唱遍诛仙镇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当丁癞子只是疯嚎,但当时小小的唐剪,却总觉得丁癞子的歌声里藏着诉说不尽的悲伤。
唐剪忘不了,有一次,自己甚至眼泪汪汪地对顾行途说:“三叔,你给丁癞子讨个媳妇儿吧!”
——都是那老天爷不长眼,生让爷爷我遭颠险。我没有个背雨的破屋檐,倒叫皇帝老儿坐金殿。
——都是那老天爷不长眼,生叫爷爷我遭颠险,一日难得我有一饭,地主和老财顿顿鲜。
——都是那老天爷不长眼,生叫爷爷我遭颠险……
丁癞子的歌声在这震耳的雨声里像一个勾魂的咒语,牵扯着唐剪沉郁的心。
唐剪忽然想起,顾行途的尸体碎块便是丁癞子找全的。他不可抑制地生出了要见一见丁癞子的冲动。
唐剪有一把旧伞,他打开它,走进了苍茫夜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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