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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宫润柏日记
2007年12月1日,天冷得让人不敢爬出被窝儿
妈妈之前就总跟我说,人得有文化,不然就会像我爸那样,粗野残忍,对人没有感情,冷血。
我觉得这话也不全对,但又找不出毛病出在哪儿。
就像今天,在人才市场,按说在那儿摆摊招人的都至少也是大本学历吧?但看起来大部分也都獐头鼠目的不像什么好东西,说起话来也招人恨。比方说有一个搞软件开发的公司,我觉得跟自己的专业挺对路,而且桌子后面坐的那个人看起来四十岁往上,忠厚可靠,我就去递了简历,结果他都不接,说认识我,看我在这儿转悠半个多月了,一直没有公司要我肯定是我本身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所以他也不想要。
我说我只是专业和那些公司的空缺职位对不上而已,他就问我学什么的,我说学计算机,他先是笑我是“屠龙之技”,又说我现在是高不成低不就,他们招个大专甚至中专的就行,犯不着为个大本文凭每个月白白多支出一两千的工资。我忍着气说我学历高的话,上升空间也大啊,对公司发展是有好处的。他又说想做大的都去南方开公司了,他们公司目前主要考虑的是怎么压缩成本。
我再没说什么,拿着自己的简历转身就走了。
那人挺没素质的,但我觉得他说的那些话还挺有道理,这是最让我难受的地方。
怎么办啊,我搬到这儿都快一个多月了,人才市场一天也没拉下,到现在也没个结果。临走时大伯给了我三千块钱,我没好意思都要,硬塞回去一千五,说够了。毕竟这些年一直住在他那里吃他的用他的,学杂费也都是他出的,现在我终于毕业了,实在不好意思再花他的钱。
但我租完房子就后悔了,我没想到老家这里的房租也这么贵,一个冬天还得生炉子的平房居然要四百一个月,逼着我要马上就找到工作。
可我又发现找工作也挺难的,不是我好高骛远,是真的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学了四年计算机,总得学以致用吧?可眼下能找到的工作都是什么销售啊、业务员啊什么的,连招保安的都跑到人才市场了。
毕业前我去看过一次妈妈,她说让我不要回来,让我走得远点儿,去沈阳或者大连,要是能去南方就更好。
我也想去南方,我也知道越往南边工作越好找,工资也就越高。但我不能走,妈妈和弟弟还在这儿呢,我走了谁能经常去看她,谁来照顾弟弟。
初三的时候,他们觉得我考不上重点高中,我考上了。
高三的时候,大伯问我打算考哪所大学,我说哈工大,他点点头没说啥,但我从他的神情上能看出来,他是不信的。后来呢,我也考上了。
所以,我其实完全能做成大家都不看好的事儿,我一定能在这儿找到工作重新扎下根儿来,这儿是我的老家,我生在这儿,我妈妈在这儿,我弟弟在这儿,我走了,家也就散了。
我不能让这个家散了,我要带着弟弟好好的,等妈妈减刑出来。
刚刚我才看到,闹钟里那个会动的小熊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这几天忙着弄简历和到处面试都没注意。现在是一只无头的小熊拎着篮子在森林里采蘑菇,那颗脑袋掉在下面,表情还是笑着的。
这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来。
2007年12月9日,有太阳,正午的时候特别暖和,像和妈妈在一起的那个春天
早上去人才市场的路上,前头有个大叔蹬个板儿车,看着挺费劲的样子,我就在后面帮着推了一会儿。结果他回头看见我张口就骂,我懒得跟他解释,就这样吧。
妈妈以前就总跟我说,生活就是这样,好多事情解释不解释都一样,都难熬。
“大学生招聘会”横幅上的红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会”字上头的“人”也不知道掉到哪儿去,变成“大学生招聘云”。
整个会场还真的就像是一片云,它看起来就在那儿等着你,等你走近了又什么都抓不到。当你满怀沮丧地离开,它又在你身后凝聚成形,看起来一副充满希望的样子。
事实证明,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原则。
比如说今天,我看这么多天也没找到工作,就去一家我一直不喜欢的公司的招聘处递了简历。严格来说也不是不喜欢他们公司,我是不喜欢桌子后面坐着的那两个人。一个胖子,看着就是那种溜须拍马的人,满脸的油光都藏不住他那谄媚的劲儿。另外一个比胖子高,挺瘦,什么时候看见他都在那儿抽烟,是胖子献殷勤的主要对象。
胖子先看的我的简历,然后递给瘦高个儿小声嘀咕了两句,两人又一起抬头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那种。
然后他们开始问我家里的事儿,我这才明白他们应该是认出我来了,只好拿回简历转身就走。
这大概是妈妈让我不要回来的主要原因吧,当年那样大的一件事情,给这个小地方带来的震荡和影响是深远而持久的。他们会一直拿这事儿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至死方休。
但我还是不想走,现在走的话就不是走,是逃,是落荒而逃。
我和妈妈还有弟弟在这里没过上过一天好日子,就这样逃掉的话,一辈子都会不甘心,都会在每个睡不着的夜里想起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想到自己当初的软弱。
我不想以后都活在这种煎熬和遗憾中,我的妈妈和弟弟也不可以,我一定要带着他们在这儿活出个样儿来给大家看看,然后再远走高飞。
今天去补胎,修车的问我找没找着工作,我说没有,他就不要我钱,我不同意,硬塞了两块钱给他,我还没穷到那份儿上呢。
振作起来,宫润柏,别忘了基督山留下的那句话,等待和希望。
2007年12月15号,天儿倒是不冷,风大,一天下来迷好几回眼睛
今天没有招聘会。
其实我早就对招聘会不报什么希望了,连着去了这么多天,每天见到的人都基本一样——我是说来应聘的人,说明他们也找不着工作,并不是因为我专业不对口、要求高甚至是我妈在坐牢。
一开始我还挺高兴,觉得自己并没有被社会被人们抛弃,是个跟大家一样的正常人。但再一想又开始绝望,这说明这里是真的找不到工作啊......
但我还是蹬着车子上了街,也不全是为了看看有没有工作机会,而是因为我已经欠了两个月房租了,我怕房东又上门来堵着我要房租,不然也不会天刚亮就跑出来。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骑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车子,才陆续有公司开门儿。
我看一家地产公司门外贴了张招聘业务员的启事,本来我都骑过去小一百米了,后来想想要不随便找份工作先把房租交上,就又掉头回来准备进去面试,结果我刚把车子支好,一个女孩儿从公司里面出来,把那张启事揭下来撕掉了。
我当时愣在那儿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还是那女孩儿见我站在台阶上不上不下的,就问了我一嘴,我说我来面试,她说人已经招到了。我心说反正都聊起来了,干脆再争取一下,就把自己的专业学历跟她说了。
那女孩儿听到我是“计算机专业”的,眼睛一亮,我当时特兴奋,以为这下有戏了,结果发现她是让我去给他们老总修电脑。
我本来不想给他们修,觉得被侮辱了,后来一想,你不露一手谁知道你有什么本事啊,听女孩儿跟前台说那几句话,这电脑应该是好几个来修都没搞定,我就答应了。
电脑是小毛病,很快就弄好了,那个老总也很高兴,然后给我十块钱让我走,我提出自己想留下,他又笑,笑得跟招聘会上那些公司的人一样。
我没听他后来说的那些话,把十块钱接过来揣上就走了,这是我应得的。
女孩追出来,给我一张写着地址的便签儿,说这是他老总让她给我的,上面的地址是家餐馆,正在招服务员,让我去那儿试试。
出于礼貌,我接过了便签,等那女孩儿一转身我就给团起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了。
服务员?我大学四年,花了那么多钱,学个计算机专业出来,就为了去餐馆当服务员么?
我死也不会去的。
房东今天没在门口堵着我,估计她也觉得我不容易吧。
天还有点儿早,我回来的时候看路口那个钟表店还没关门,打算把那闹钟拿去修一下。
2007年12月16日,还是风大,把土扬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这个破城市哪儿来那么多土
昨晚拿闹钟去修,修表的师傅看着我直乐,说这都什么时候的玩意儿了还用着,现在早都是电子闹钟了,谁还用这上弦的东西。
我坚持要修,他才接过去把罩子起下来,按好小熊的脑袋。
其实挺简单的,我只是没有趁手的工具。
师傅没收我钱,我想了想,也没坚持要给,毕竟也不麻烦,一分钟不到就修好了。
这闹钟是妈妈给我买的,当初买它可不是为了早起,是那天爸爸跟她吵架,动手摔东西,把我和弟弟吓得直哭,妈妈就带我们俩出去躲一躲,在百货大楼闲逛的时候我看到这个闹钟,跳着脚地要,妈妈拗不过我,就买了。
后来这个闹钟被爸爸看见,他怪妈妈乱花钱,打了她一巴掌。
拿着闹钟回家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房东王阿姨,我光顾着低头捡矿泉水瓶子了,没注意她在门口,等看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跑了。
王阿姨说之前那两个月的房租不要了,让我马上搬走。我好说歹说她才同意再给我三天时间,要是再找不到工作的话就必须搬走。
我把闹钟放到家里,骑上自行车到白天修电脑的那家公司门口翻垃圾桶,终于在里面找到了那张便签儿,拿着就去那家餐馆面试去了。
什么理想啊志气啊,这会儿都不重要了,我得先能在这里活下来,我要是早几天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那家餐馆的老板娘对我这个本科毕业生跑去应聘服务员有些惊讶,但还是要了我。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原来服务员的工作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啊,中午一共两大桌客人就把我搞得特别忙乱。好还除了我还有一个叫小红的服务员,我悄悄地跟着她学就行了。
说起来真是让人惭愧,我堂堂一个大学生,要跟一个餐馆服务员学东西,觉得自己给母校丢了人。
我一定要赶紧找份正经的工作,不然下次去看妈妈的时候,她要是问我现在做什么,我怎么说,告诉她我在餐馆当服务员伺候人吗?她会难过的。
就算妈妈不难过,告诉她这样的事情,我也会很难过的。
2007年12月20号,风终于停了,干冷干冷的
有营生做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晃儿我都上班好几天了。之前在学校里弄论文也是这样,把头往书堆里一埋,再抬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我打工的这家餐厅叫“惠全餐厅”,在本市也算数一数二的餐厅了,每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那么一点儿自豪,这大概就是“鸡头”和“凤尾”的关系吧,我现在就是这个餐厅里学历最高的,我们餐厅是本市最好的。
我是鸡头。
下午店里休息的时候,我用吧台的座机给弟弟打了个电话。
打电话之前我问小红来着,她说本市的没事儿,不能打长途。我说虽然不是本市,但也不算长途,坐火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的地方,能算长途吗?
但小红说但凡需要坐车去的地方都算长途,摁着话筒不让我打,最后还是老板娘过来拉走了小红,让我不要唠太长时间。
小红为这事儿直到晚上收工都沉着脸,真是莫名其妙,又不是你家的生意,老板娘都同意我打电话了你还在那儿表现什么啊。
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我觉得她跟招聘会上那个胖子还挺般配。
弟弟还那样儿,吊儿郎当的,小小年纪就开始混日子。
说起来,我这次找工作这么费劲没准儿跟他是有点儿关系的。
我大四那年,他来学校找我玩儿,说要去南方混,没有本钱,管我要钱来了。可我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我也没地儿找钱啊,只能说帮他想想办法。那天刚好周末,寝室里的人都去旁边一个什么度假村玩儿去了,我怕花钱,借口有事儿没去,所以寝室里就我自己,就留弟弟在这儿睡了一晚。
那天晚上弟弟跑出去买了几瓶啤酒回来,我们兄弟俩喝了顿酒。我平时不怎么喝酒,酒量不行,两瓶不到就睡过去了。
等我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弟弟早就走了,给我留了张字条儿,说还是决定去南方闯一闯,让我等他的好消息。
结果他估计还没下火车呢,坏消息就来了。室友们从度假村回来之后,每人都发现自己丢了东西。有衣服,鞋,皮带,最贵重的是一个笔记本电脑——这事儿也不怪他们,换成是我,我也会第一时间怀疑那个唯一没有出去玩的人。
学校为这事儿查了好久,虽然怀疑我,但却一直没有证据。我曾经给弟弟打电话问过他这事儿,他在电话那头儿特别生气,问我怎么能这么想他。他自从跟我和妈妈分开之后就总干偷鸡摸狗的事儿,我怀疑他也不过分吧。
但我是大哥,弟弟说不是,我就信他,这事儿我自己一声不吭地扛了下来。
大四那一年,寝室的人基本都不怎么跟我说话了,这事儿在学校里也基本上传遍了,我不但是个杀人犯的儿子,自己本身还是个小偷儿。
虽然没证据吧,但丝毫不影响他们拿我当小偷儿,一开始我觉得特别委屈,后来想想这事儿还是没法儿怪他们,把我放在他们那个位置,我也会这么看。
我唯一担心的是,这事儿有没有被记进我的档案。毕业前我专门问了一次导员儿,他说没有,但我怀疑他没跟我说实话。
跟我同一届的学生,在本市还有两个,所以我猜,知道我妈妈杀人那案子的,应该也知道我在大学里“偷东西”的事儿。
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的原因之一,我要是不回来,他们就永远没有机会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用跟他们解释说明,我只要在这个城市混出个样子来,他们就一定看得到。
对了,房东王阿姨一早上在门口堵我来着,我说我找着工作了,她也就不撵我走了,还嘱咐我发了工资不用都拿来交房租,得给自己也留点儿。
虽然王阿姨往外头轰过我,但我依然觉得她是个好人。
2007年12月21日,今天下了点儿小雪,这样的小雪在这种北方城市并不多见,我觉得它是想要传达些什么信息,但我看不出来
今天跟小红又吵了一架。
是的,又。
特别奇怪,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随和的人,从小学到初中一直被人叫做“杀人犯的儿子”我都没觉得有什么,高中之后因为长大了一些,没人当面这么喊我了,但他们平时也不太爱跟我玩儿,我也没觉得委屈难过。但是在这里,在这家全市最好的餐厅,这个小红每次跟我说话我都一下子就气得想要跳起来。
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结论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可以一句话就让你气得不行,特别精准高效。
比方说今天晚上吧,我端着满满一塑料箱子的往后厨走,她拦住我拿下巴朝我身后的地面一指,“菜汤滴到地上啦,大学生!”
别说地上根本没菜汤,就算我真的把菜汤滴到了地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有必要加上“大学生”这仨字儿么?跟谁俩呢这一天天的!
当时我真的,要不是腾不出手来,我就......唉,现在想起来还气得我脑门儿生疼。
虽然我妈妈也是家暴的受害者,但我还是要说,有些人啊,挨揍是社会对他的回报。
但你要是问我小红这人坏不坏,说实话,还真不坏,我这初来乍到的,好多地儿不明白,都是她在教我。
哦,对了,中午我下错单上错菜,客人发脾气的时候还是她帮我解的围。
那我收回上面希望她挨揍的话。
人呐,真是复杂,等我回头一定好好研究研究,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好心肠的人同时也那么讨厌。
我没去过南方,只在大学里接触过南方的同学,交往的也不深。我觉得北方女人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因为嘴在先心在后,嘴在外心在内,你心肠再好,那也得相处久了才能从大事小情上品出来,但嘴巴坏可是一下子就可以领教到,绝大多数时候人家还没机会了解你的豆腐心呢就已经被刀子嘴划了条大口子,我精神病么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不赶紧走,还跟那儿等着见识你的豆腐心啊?!
今晚得早睡,昨天看书看到后半夜,今天上班才下错了单。
我不能让他们炒掉我,要走的那一天也应该是我提出辞职。
当然,如果他们还有点儿舍不得我走就更好了。
睡了睡了。
2007年12月22日,今天的太阳特别好,阳光好的时候,我的心情也特别好
上午弟弟打来电话,问我借钱,我说我刚找着工作,眼下还欠着房东俩月房租,让他再坚持坚持,等我这边手头儿宽裕了马上给他转账。
他在电话那边不太高兴,又跟我聊了几句其他的,我听到电话里有吐息的声音,问他是不是在抽烟,他不吭声儿,我劝他把烟戒了,又伤身体又费钱,他直接把电话挂了。
我当时挺生气,后来一想,他从小就没得到过什么温暖和爱护,现在突然要求他规规矩矩的,对他来说要求有点儿高。慢慢来吧,等我混好了,就让他过来跟我住,我看着他。弟弟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他要是能走上正路,肯定比我强。
不管怎么说,他能打电话来跟我要钱我还挺高兴,说明他心里一直有我这个哥哥。
只可惜啊,这个哥哥不争气,帮不了他。
唉,钱可太重要了啊,如果我现在有钱的话,弟弟打电话来要钱,我就问,“要多少?”然后他说个数儿出来,我微微一笑,乘以二或者添个零儿打给他。
多带劲,这才像个哥哥的样子。
这些天我也没光端盘子洗碗,每天下班我都到旁边的网吧呆上半个小时。现在招聘会结束了,网上还是有一些求职机会的,我把所有看着还不错的工作都投了简历。
我觉得虽然这儿就业机会少,但也不是没有,只要我把工夫下足了,一旦有合适的职位空出来,那肯定就是我的了。
今晚从网吧出来,骑上车子没蹬几下车链子就掉了,我下来一看,还不是掉了,是断了,这车子也实在是太久了。
我骂了几声,然后又笑了,等我以后功成名就,有电视台的人来采访我的时候,我就可以把这些事儿讲出来给大家听。
真的,你有了糗事,你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没有糗事的人不算成功,那只能说明你是个富二代或者其他什么二代而已,并不是自己拼出来的。
宫润柏啊宫润柏,你可真有本事。
2007年12月23日,晴,风大
中午的时候,吴令海来买盒饭,挑了最便宜的搭配。
他比在人才市场那时候瘦了好多,眼圈儿也明显黑了不少。因为他之前信誓旦旦说要去考研,所以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认出他来。他倒是不在乎这个,主动跟我打了招呼,说他最后考虑到家里的负担还是没去考研,在一家地产公司上班,当业务员,每天就是带客户看房子,起早贪黑。
我本来想问吴令海这样一来之前的四年专业课岂不是等于白学了,后来想起自己还穿着餐馆服务员的制服,就张不开嘴了。
午后来吃饭的客人不多,我俩在店里说了好多话,后来他看盒饭都要凉了,就干脆打开吃了。
小红对我在上班时间跟朋友聊天很不满意,故意在我们旁边来回经过了好几次,最后那两次还带着咳嗽,但我和吴令海都假装没听见。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吴令海的朋友,反正我是把他当朋友的。
上班还不到一个月,我居然开始有些适应这个工作了。这挺让我沮丧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做高级工作的人,想不到一份餐馆服务员的活儿就让我生出安稳之心了。跟吴令海也聊到这个了,他说他也觉得当个业务员挺好的,每天可以见不同的人,还能学到东西。我问他学到什么了,他又说不上来。
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店门口的广告牌被风吹倒了,过去扶的时候被走出来的小红看见,她大呼小叫地说我为什么不小心把广告牌碰到了,说圣诞节还没到呢优惠大酬宾的牌子都快让我摔烂了。我懒得跟她争辩,看都没看她。
她也长得太不好看了,黄姐应该让她在后厨洗菜,不要走出来。我那天亲眼看见两个刚推开门的客人一看见小红转身又走了,太影响生意了。
明天是平安夜,一个老外的节日,可惜我对国内外的节日一概没有兴趣。
店里给每人都发了一顶红色的跳棋形状的帽子,我不爱戴,不喜欢头上有东西。黄姐看见我没戴圣诞帽了,但她什么也没说。
今天看见吴令海拿着个旧手机,说是他老板淘汰给他的,我要是有手机就好了,说不定能找份好点儿的工作。
2007年12月24日,阴转晴
今天比昨天冷多了,早上刚出门没骑多远俩手就冻得生疼,我揣着一只手骑车,前轮儿压飞了一块小石头,打在路边修自行车大爷的铁柜子上。他抬头看我笑,问我找没找着工作,我想了一下说没找着,暂时找了点儿零活儿干。他在我身后喊,说零活儿也是工作,好好干总能出头儿。
这修车大爷人挺好,可惜到底是文化程度不高,啥话拿起来就说,服务员怎么出头儿?八十万服务员总教头么?!安慰人也不是这么安慰的,弄得我一整天都提不起劲头儿来,总觉得要干这个破工作干一辈子了。
今天是那个什么平安夜。大学的时候倒是看同学们张罗过这个,我一次也没参与,没意思,中国的年我都没兴趣过呢。
也不是没兴趣,是不知道跟谁过。
其实我知道想跟谁过,可我够不着她啊。这段时间忙着找工作也没去看她,不知道她在里面怎么样了,等手头儿宽裕了一定要赶紧去看看她。
想到妈妈就想起弟弟,我之前跟他说让他过来找我,两兄弟在一起总是好的,但他不肯,说在那边有朋友,舍不得走。我知道他那些朋友是怎么回事儿,有时候妈妈和弟弟我都不知道该担心哪一个了。
到底是过节,晚上的工作餐加了个红烧排骨,做得可真好吃啊,后厨胖师傅的手艺真不白给,回头有机会得跟他学学,妈妈也爱吃排骨。
洗碗的时候,小红进来洗抹布,随口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她“哦”了一声就出去了。我觉得她应该是喜欢我的,但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她又刻薄又滑头,跟她在一块儿得多遭罪,那不得跟坐牢一样啊。
黄姐说这条街走到头儿有个迪厅,我从来也没去过迪厅,不过估计也没什么意思,在大学那会儿寝室里有人拿小录音机放过迪厅里的曲子,我跟着扭了两下,也就那么回事儿,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把钱花在这种事情上。
这应该也是没文化的原因。
我现在大本毕业,文化足够了,剩下的就是打拼了。打拼我不怕,服务员我都当了,还有什么能难倒我?
傍晚有个经常来吃饭的客人问我去不去他那儿当网管,被我一口回绝了,大学四年计算机专业,出来当网管?这比当服务员还丢人。
店里今天换了新的霓虹灯招牌,红色的,我下班后骑出去老远回头还能望见,整条街就数它最显眼。
真好看啊,有这个新招牌在,以后跟人说自己在这家店里当服务员也不觉得那么丢人了。
等以后我开家公司,一定要弄个更大的霓虹灯招牌,然后让我妈站在下面拍张照片。
2007年12月25日,傍晚开始下大雪
今天出事儿了,这事儿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说,就在现在,一个特别好看的女孩儿睡在我家,就在我旁边的炕上。
这女孩儿到底有多好看呢?这么说吧,我觉得她根本不应该睡在炕上,太委屈她了。
她应该睡在“龙泉山庄”的炕上。
说起来,还是因为小红。
今天下班的时候我制服都换下来了,她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过来让我送到百乐门。
远倒是不远,但我烦她这态度,明明不是我的活儿,要给我也不说几句好话,你跟我明明就是平级的,一天到晚弄个跟个大堂领班似的,要不看她是个女的早就揍她八百多回了。
当然,最终让我决定去送餐的还是那十块钱的送餐费,而且毕竟跟我回家也顺路。
别小看这十块钱,一个多礼拜的上网费呢。
百乐门旁边有条巷子,平常晚上经过的时候,偶尔能看见有人烂醉如泥地躺在那里。
今晚我经过的时候,见里面有三条人影搂抱着纠缠在一起,我仔细分辨了一下,是两男一女。我就有点儿奇怪,这种状态的一般都是一男一女,这两男一女的,感觉就不太对。
但我也没管太多,毕竟那女的看状态也是如胶似漆的。
就在我快到百乐门门口的时候,听见那女的喊了一声,说什么“别把手伸我衣服里”,我不由自主地往回走了几步,发现他们三个人不像之前那么和睦了,两个男的明显开始对那女的动粗,其中一个抓住她两只胳膊,另外一个把手从她衣服下面伸进去。
女的不让,抬腿踢了男的一脚,没踢到要害,踢在小腿上,那男的骂了一声,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抽得特别狠,在小巷子里都打出回声儿了。
我当时站在那儿莫名其妙地就喊了一声“干什么?!”
喊完我就后悔了,首先人家在干什么是一目了然的事儿,还用问么,耍流氓呗。其次是,我喊了之后能干嘛啊?我这体格连他们一个都打不过。
不过后悔也晚了,抽女的耳光那位转身朝我走过来,我想起刚才那个带回声儿的耳光,腿都软了。
那男的问我干什么,我想跑来着,可是腿软着,半步都挪不出来,只好心一横,说你们放开那个女的。
然后他们就真的放开了那个女的。
一起朝我来了。
我还没想好具体怎么办呢,一个耳光就抽过来了,对,就是刚才那种特脆生的,当时我眼前就冒了金星,大冷天的半边儿脸就开始发烫。
我心说完了,今天估计得死在这儿了。特别奇怪,一想到死我突然就不害怕了,定了定神,发现手里还拎着三盒外卖,马上朝着离我近的那个男的甩过去。
我想起来了,百乐门的老板喜欢吃辣的,每天这个点儿他都回在自己店里吃一份我们的外卖。
菜已经不那么烫了,但辣椒可是真材实料的,那男的两只眼睛被辣得嗷嗷叫,捂着脸到处乱蹦。另外一个朝我扑过来,我俩就撕巴在一起了。
我反正就死死抱着他的腰,脑门儿顶着他下巴——这是小时候看书上说的在野外遇到肉食动物的应对办法,可以让对方咬不到你。
可人的四肢关节毕竟跟动物的不一样,他被我抱住之后卯足了劲儿打我后背,疼得我直咧嘴,但我咬紧牙关死不松手,因为一旦松开他就可以用脚踢我了。
后来他打累了,我也被他捣后背捣得快断了气。
我俩抱在一起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另外那个眼睛还没好呢,坐在那儿哗哗流眼泪,看他那样子应该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躺在地上扭头找了一下那女的,还倒在地上昏着呢,我也就不怪她为什么不上来帮忙了。
我跟我抱着的这男的都缓过来点儿,又开始继续在地上撕巴,正难解难分呢,来了辆警车。
那男的赶紧就撒了手,我则抱得更紧了——我不能让这些流氓跑了。
不知道是谁报的警,一共来了两个警察,跟我说话那个姓欧,欧警官跟我简单聊了几句,问了问情况,这时候那女的也醒了,我怀疑她是听到警车来了才醒的。
欧警官问她有没有事儿,她说没事儿,然后她又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欧警官见我俩说的差不多,就把那俩男的带上车走了。我开始还挺生气,觉得这些警察工作不负责,后来想想,这种事儿每天都会发生吧?换成我我也麻木了。
不怪他们。
警车消失在街角之后,我才开始觉得后背疼得要死,甚至都直不起腰来。那女的跟我说了些感谢的话,我才看清楚她其实是个特年轻的女孩儿,长得还挺好看,于是我马上就觉得不那么疼了。
我本来想跟她道个别就走,结果她先开口问我住哪儿,能不能去我那儿呆一晚上。
我用自行车载着她回来的,一路上她都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她紧紧搂着我的腰,偶尔能感觉到她冷得发抖。
然后我就骑得飞快想早一点到家,她大概被风吹得受不了,就把脸贴在我后背上。
我从来没这么紧张过,打架的时候都没有。
炕上这个好看的女孩儿就是这么来的,我现在困得要死,身上的伤也疼得要死,我想去炕上睡又不敢。
要不就这么看着她睡也挺好。
2007年12月26日,我没出门,外面可能挺冷的
昨晚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女孩儿正在背朝着我换衣服,我知道不合适,但脖子像是僵住了一样,硬是直勾勾地看着她换好衣服。
她回头看见我醒了,知道我全看见了,也不生气,只是朝我笑笑,说谢谢我昨晚救她。
我说没关系,都是我应该做的。
然后她就笑,笑起来就更好看了,然后我整个人就傻了,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她,等着她离开这个完全配不上她的地方。
然后她就真的走了,头都没回,我当时难受死了,虽然我知道她肯定要走也一直盼着她赶紧离开不要让我看着闹心,但等到她真的走了我还是特别难受。
我趴在桌子上,觉得浑身疼得都要裂开了,后来想想,我本来也就是浑身疼,所以其实可能并不是因为一个特别好看的女孩儿从我这儿走了。
我本来就疼。
我离开椅子,爬到炕上,就这样趴着睡着了。
我快到傍晚的时候才醒,醒了之后觉得饿,想起来煮一包泡面吃,从炕上坐起来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女孩儿的大衣仍在沙发上。
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回来了,后来想想不对,她走的时候根本就没穿这件大衣。
所以她是还要回来的。
天刚黑,她就回来了,还带了外卖,看盒子就是我打工那家餐厅的,她告诉我说她替我跟老板娘请了假,说我为了救她受了伤,这几天不能来上班。
我问她是怎么知道我在那儿上班,她说其实她去那儿吃过几次饭的,只是我一直在忙,没有注意到她,但她记住我了。
我们一起吃了她带回来的外卖,我想问她叫什么名字,又怕自己话多惹她不高兴。
我希望她能留下来。
吃完东西,她从包里拿出瓶跌打酒,说要帮我擦擦身上的伤,我习惯性地说不用,她却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倒在炕上掀起上衣,把跌打酒倒在自己手上搓热了给我细细地擦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说擦好了,我睁开眼转过身,看着跪坐在我旁边的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突然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一愣,还没等说话,她就一下子扑上来亲了我。
现在她再一次躺在了我的破火炕上,这次没有穿衣服,而是盖着我的被子。
我现在不但后背很疼,还有点儿累,但我必须爬起来把这一天的事儿记下来。
因为我有女朋友了。
2007年12月27日
今天不冷,中午那段时间暖和得像春天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闹钟还没响,但她已经不见了。
我赶紧爬起来四处查看,发现她的大衣还扔在沙发上才松了口气。然后就开始觉得自己没出息,像个傻bī一样的紧张和在意她。可我真的很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好看,而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在吸引着我。
以前看小说或者影视作品的时候,一见到或听到“一种特别的东西”这样的语句或者台词就会在心里嘲笑作者,觉得这人真是语言匮乏又爱面子,自己描述不出来就说描述不出来,老老实实的不好么,少拿“特别”来糊弄人。但现在轮到我来用这个词儿了,发现还真是会有这样的感觉,越是让你感到幸福喜悦的东西,你就越无法去描述它。
或者说,你不想让别人拥有和你一样的感觉,所以潜意识里故意地把它抽象化模糊化,好像一旦它被自己具体详尽地描述出来就会被其他人掳走一样。
我所视若珍宝的东西,你永远不会真正得见。
想想也可笑,我俩已经发生了关系,可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特别落伍,跟时代格格不入,是个被生活抛弃的人,直到这一夜之后,我才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实在在地活在了这个时代。之前在学校里那些我眼里的时髦的人,他们要是知道我的经历恐怕也会惊讶吧?我从此又多了一份苦恼——无法炫耀的幸福。
但这个状态又让我感到不安,因为我觉得她随时都会离开我,可能明天早上我醒来发现她不在的时候再也找不到沙发上的大衣,她可能会给我留一张字条儿,写点儿感谢的话,又或者什么都不会留,只剩下春宵一夜的记忆。多年以后,我会连那一夜的真实性都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昏暗的人生压根儿就没有过那样绚丽美好的瞬间,我会在心底嘲笑自己,那嘲笑声随着岁月流逝越来越大,最后会成为我墓碑上唯一的声音,久久盘旋不去。
糟糕,昨天晚上没有用避孕套,她该不会怀孕吧?
不行,我得买药去。
去药店打听事后避孕药,营业员拿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
说实话我可以说是在异样的眼神中长大的,但这次我居然有些得意,我觉得那个营业员似乎在说“臭小子,瞧你干的好事儿!”,这让我莫明地兴奋,我当时便开始期待她今晚能早点儿回来。
我坐在桌子前把避孕药的说明书来回看了好些遍,然后猛地想起来今天似乎应该去上班,可是我走了,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没人进不来然后去了别处怎么办?
我得等她,必须等。
她今天下午不到五点就回来了,我赶紧把药拿出来让她吃,她告诉我她早上出门后就已经买来吃了。
然后她就开始吻我,比昨天还热情,在接吻的间歇我问了她的名字,她说她叫杨惠,我赶紧告诉她我的名字。她笑,说我比她老好多,以后就管我叫老宫。
我问她多大,她说自己上高三,十七岁。
现在她就躺在我旁边,呼吸均匀面色红润。刚才我说要用避孕套,她不肯,说不想有东西把我们隔开,她可以吃药。
难怪大家都那么爱谈恋爱呢,谈恋爱真好。
我这算是谈恋爱对吧?
我觉得这不仅仅是谈恋爱了,这是同居。
下次去看妈妈的时候我得把这事儿告诉她,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2007年12月28日
看了天气预报才知道,其实这几天降温,挺冷的,但我却觉得特别暖和,大概是因为我心里热乎吧
早上起来的时候,杨惠也醒了,我俩一洗漱一起出门。路上我让她放学后到餐馆找我,然后一起回家。
她说好。
黄姐和小红都没想到我今天能来上班。
黄姐说她以为我能在家躺上半个月呢,而小红则表示她以为我直接就辞职不干跟杨惠过日子去了。
可笑,越是有了爱人越要努力工作啊,不然怎么给她好日子啊。
说来也奇怪,为妈妈努力工作远不及谈恋爱时为爱人努力工作的劲头儿足,这让我又吃惊又惭愧,看来人终究还是自私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想到自己多一些。
但从妈妈的角度来看,她是希望我幸福快乐的,而且她会因此也感到幸福和快乐,这样说来,我想自己多一些似乎又不为过。我想,人们学习知识文化的初衷应该是为了能给自己的各种行为找出最合适的理由吧。
人可真虚伪。
但杨惠对我是真诚的,她那么漂亮,看穿戴应该家境也不错,这样的女孩愿意跟我在一起,应该是真爱了吧?
所以我更要努力,我不能让别人问她“哎你怎么找了个这样的男朋友啊?”,我要让自己配得上她。
晚上杨惠来找我,她说不回家,带我去了百乐门。
那还是我第一次去迪厅——应该是叫迪厅吧?
她在里面有很多熟人,大家都管她叫Cindy,我还挺喜欢这个名儿的,然后有人就问我叫什么。为了跟她的英文名押韵,我说我叫Andy。
杨惠介绍我说是她男朋友,结果有人当着我的面就说出了上面那句“哎你怎么找了个这样的男朋友啊?!”,我当时生气想走,杨惠把我拉住,回身踹了那男的一脚,那人嬉皮笑脸地走开了。
杨惠让我不要生气,说这里的人就这样儿,不用往心里去。
我说没事儿我不生气,但我猜她是不信的。
我也不信。
迪厅里很吵,音响震得我胸腔都要裂开了,我跟杨惠一人拿着一瓶啤酒在舞池里面对面站着,准确地说是我站着看她跳舞。
她可真会扭啊,扭到让我觉得这些只能我一个人看才对。
回家的路上,我试探性地说自己不太适应那种场合,杨惠马上体贴地表示自己以后再也不去了。当时我感动得差点儿哭出来,一定是我之前受的苦太多,老天爷才会把这么完美的姑娘安排给我。
那妈妈受的苦比我还要多,不知道等待她的幸福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基督山伯爵说的没错啊,人类的全部智慧不就是等待和希望嘛。
回到家我们疯狂地做爱,像没有明天一样,她瘦瘦地贴在我的怀里,那么柔弱美丽,让我既想保护她又想撕碎她。
杨惠问我为什么大学毕业不找份像样的工作,而要去餐馆当服务员。
我说在这里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她就问我为什么不去大城市。我现在还不想告诉她妈妈的事儿,只好说自己舍不得离开老家。然后她又说我学计算机的,可以去网吧当网管,赚得肯定比服务员多。
我告诉她本地绝大多数网吧都不合格,虽然算不上是违法吧,但也不能说是老老实实做生意,我哪怕赚得少一点儿也不愿意去跟这些扯上关系,人生在世,总要有点儿风骨。
杨惠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捧着我的脑袋亲了又亲,然后就睡着了。
我得尽快找个机会把妈妈的事儿跟她说了,这样下次去看妈妈就可以带着她一起了,妈妈一定会特别开心的。
她这么好,一定会接受我妈妈坐牢这件事儿的。
2007年12月31日
小雪
说实话,谈恋爱一点儿也没让我分心。我之前偶尔还有下错单上错菜的时候,跟小惠在一起之后再也没出过错,感觉整个人从内到外都不一样了,脱胎换骨的那种。
后厨的胖师傅说处男刚被打通任督二脉的时候都这样,我上网查明白这二脉在什么地方之后回来告诉他,并不是。
今天晚上小惠还想去百乐门玩儿,我说嫌那地儿闹腾,总去脑袋疼,说找个安静地方呆会儿。她想了想,拉着我去了肯德基。说来惭愧,目前这是唯二能让我对自己的消费能力有信心的地方,另一个是麦当劳。
我跟小惠一人一个圣代坐在窗边舔着,我本来想要草莓圣代的,但她在我前面先选了草莓的,我就改要巧克力的了。我总得跟她有点儿不一样的地方,不能让她觉得我没见过世面,点个圣代都要学她。
闲聊天儿的时候,我问起小惠转过年高考的事儿,她看着窗外潦草地吃着圣代,让我不用操心这事儿,说家里都安排好了。
说实话她的穿戴没有让我有距离感,喜欢去迪厅玩也没有让我觉得跟她之前存在着多少差异,但这句话倒是让我有了明显的疏离感,就像一个久居热带的人听别人描述冬天的冰雪。
从记事儿起,家对我来说就不是一个能够依赖的地方,我和妈妈还有弟弟在那里受难,哭泣,一次次绝望,可以说“家”这个字眼儿在我心中是个可怕的存在。
那时候每当晚上放学,我都慢吞吞地往家晃,一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哪儿有热闹就跑过去看一会儿。我不是贪玩,我只是太害怕回家。
现在听到小惠说她家里都给安排好了,我才如梦方醒,原来家还可以干这个使。我愣愣地看着小惠那漫不经心的表情,开始替妈妈和弟弟难过,有时候,你不看到别人,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缺什么。
今晚九点多的时候开始下雪,不密集但雪花儿很大,转转悠悠地飘落在屋顶上,马路上和我们身上。等我们从肯德基出来的时候,地上已经全白了。小惠说这雪好美,不如一起走回去。我说好,她又让我把自行车放到店里,说推着个破自行车不浪漫,这会儿店里倒是还有人,但我没好意思把破自行车推进店里,就在门口支好锁上了,破成这样的车子,不锁也没人偷。
我问小惠以后怎么打算的,她有些不耐烦,说没想过,等到了“以后”再说。我说比如明天就是以后,她说明天她打算还爱我。我心中狂喜,问她只有明天吗?小惠点头说是的,她只能保证明天的事情。我当时还有点儿失落,现在一想,能保证明天的事情已经很了不起了。
2008年1月1日
大雪封门
其实也没到封门的程度,封门是我妈的说法,小时候一下大雪她就说“哎呀,大雪封门啦!”,然后就不让我出去玩儿。
我想啊,大概是我妈妈小时候那会儿交通什么的都不发达不便利,受天气的影响特别大吧,所以才会下场大雪就哪儿都没法儿去。哪像现在,一下雪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跑出去看雪景,对大自然一点儿敬畏都没有。
小惠应该是个好学生,虽然我从来没见她回来学习过,但我觉得她像,因为我几乎每天早上都看不着她,每次都是一睁眼发现人已经不见了。我那天问她家住哪里,她说她家离得远,住我这儿上学方便。虽然是所答非所问吧,但我也再没追问,我怕问多了她以为我不喜欢她住这里。
我不想小惠搬走,我希望她能一直都跟我住在一起。
到餐馆发现,我的自行车丢了。
真是见了鬼了,这辆车子是我刚毕业那会儿花五十块钱在旧货市场买的,要不是我把它推回来,这会儿它早就被回炉了已经。就这样的一辆破车,还上着锁,居然都能有人下手,看来本市的经济是不太行啊。
丢就丢了吧,以后上班早点儿起来就行了,正好还能跟小惠一起走上一段儿,想想也挺浪漫的。
小红对我突然就凭空有了女朋友很是嫉妒,每天跟我说的话里得有一半以上是关于小惠的,比如小惠有多高啊,喜欢吃什么啊,什么星座啊,她爸妈同不同意她跟我住一块儿啊等等。我甚至怀疑她下班后拎着菜刀在附近的几条胡同儿蹓跶过,希望能遇到被坏人欺负的帅小伙儿。
但她问到小惠父母那句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儿,对呀,人家闺女还上高三呢就跟我睡一块儿了,这要是她爸妈知道了还不得跟我玩儿命啊。
这个我得先问明白了。
晚上小惠照旧来店里等我下班,我俩一起走出餐馆正门的时候她塞给我一把自行车钥匙,然后指着路边一辆崭新的山地车说这是给我买的。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用钥匙拧开车锁,又怎么骑上去带着小惠回到家的。
到家后,我问小惠这车子多少钱,我不能让她,一个学生,为我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花钱。
她说让我别管,并且告诉我她爸妈都离婚好多年了,她妈跟着后爸去了国外,每隔两三年回来看她一回,平时都是给她往一个指定账户上打钱,她一个人跟着奶奶过,奶奶平时忙着跟街坊老太太打麻将,也不太管她,反正是衣食无忧无人过问。
得,没等我问,她倒先说了。
小惠睡着后,我一个人跑出去在路上大哭了一场。
我从小到大基本上没用过新东西,更别提收到礼物了。大学四年,我都是在旧货市场论斤买衣服穿,跟同学说是捡自己哥哥的,其实我就是哥哥啊。
今天小惠送了我一辆崭新的特别高级的自行车,我才知道原来收到礼物是这么开心幸福的一件事。
妈妈,等我赚了钱,我也要让你像我现在这样开心幸福。
2008年1月5号
晴空万里
小惠一点点的往家里添着她自己的东西,有些是买的,有些是从她奶奶那边的家里拿过来的,说实话,家里有了女人的东西,家才更像一个家啊。
今天发工资,黄姐说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给我涨了五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让我感到十分振奋,我想,应该不全是因为我有了女朋友的缘故吧?这只是个有意思的噱头罢了,她一定是因为我工作上很出色才给我涨的工资,不然她为什么不说小红这么久没有男朋友怪可怜的给你涨五百块钱吧?
也许涨了我不知道,因为我涨工资的时候小红也不知道。
但我也不能就此满足啊,毕竟小惠的妈妈是在国外,而我的妈妈在监狱。越爱她,就越不由自主地会想到以后,越想到以后,就越想起那句“门当户对”的老话。
我不知道她妈妈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会怎么想,但如果我有一个女儿的话,我是不放心让女儿跟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在一起的。
好吧,就算小惠答应我跟她妈妈瞒着我妈妈的事儿,可即便我妈妈这儿没问题了,我本身也不算出色啊。一个餐馆服务生,听起来也太没前途了。
这是我头一次因为妈妈而苦恼,我努力让自己不去觉得是妈妈拖了我谈恋爱的后腿,但我潜意识里面就是这么认为的啊,我骗不过自己。
我今天才发现,我之前对妈妈一切的爱都是虚伪的经不起考验的,只不过一个漂亮女孩出现,我就开始考虑要隐瞒她的存在了。
我真的是太可耻了。
不行,春节前我一定要带小惠去看一次妈妈,她能接受的话我们就继续好下去,不能接受就算了,比起来,我更在乎我妈妈。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对不起小惠,她那么单纯,对我又那么好,我却在私下里把她看做一个随时可以弃掉的物件。
哪怕是忍痛割爱也不行啊,她要是看到这些,心里得多难过啊。
对啊,以后小惠长住这里了,这日记本我得找个更隐蔽的地方藏着才好。
2017年1月10号
冷,风大
小惠一连五天都没有出现,音信皆无。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可当我想要找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连她的手机号都不知道。
不但如此,我甚至都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手机,我记得她用过,又好像没有。这几天我一直焦虑得不想写日记,白天上班的时候越来越恍惚,回到家看到她的衣服和日常用品才稍稍心安——东西还在呢,人总会回来的。
可关上灯躺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怀疑以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是我自己一个人孤独太久,所以会有这样一个想象中的女朋友。也是,不然她怎么会那么完美。
我不止一次地在半夜里爬起来打开灯,看小惠的衣服堆在沙发上,挂在墙上,看她的化妆品占领了小半边书桌,然后使劲儿闻着枕头上越来越淡的她的发香。可是,她实实在在存在过的证据却愈发让我怀疑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想,她是可以轻易离开我的,就像当初,她轻易地跟我睡在一起。
我不怪她,真的,我不在日记里撒谎,我真的不会怪她,因为说心里话,我也并不喜欢我自己,这是造成我对这段关系感到惶恐的主要原因。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我实在是泛善可陈。我曾想过要问她为什么和我在一起,但我不敢,我怕她因此而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进而离开我。
她不会是考虑了这个问题才离开的吧?
小惠来到我身边,让我平添许多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然后她又不辞而别,带走了我所有生活的勇气和希望。
后来,我在半梦半醒中感觉妈妈来到了我的枕头边,我睁开眼,却发现小惠正坐在我旁边轻轻地脱着衣服。我闭上眼,然后再次睁开,发现真的是她。
小惠见我醒了,光着身子钻进被窝儿搂住我,吻我,嘴里带着淡淡的烟味儿。
我没有问她这几天去了哪里,我知道,问了她也不会说,忍得住好奇心是一个成年人必备的品质。不然你会失去你所珍爱的东西,或者人。
我们想往常一样,开始疯狂地做爱,我细细地吻遍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想要知道在这几天里,这个年轻美妙的躯体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是一无所获。
她还是那个敏感、瘦弱、有些冰凉的小惠,她长叹一般的喘息、微蹙的眉头、瘦瘦的紧紧抱住我的两条手臂,一切都跟当初一模一样。
今晚我们都很亢奋,仿佛做爱成了一种倾诉,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我则满怀热情地告诉她,这些天我有多么想她。
我们彼此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睡过去之后,我却失眠了,只好爬起来写日记。
是的,我无法阻止自己去猜想她这几天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这个好奇心将会日复一日地重压我折磨我,直到某一天我忍不住开始问她,然后她不肯说,最后在我不断的追问下崩溃,从而彻底离开我。
既然她早晚都要离开我,我决定告诉她妈妈的事。
明天就说。
2007年1月17日
51,沉重的解脱
一个女人躺在监狱的床上,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照片来看,照片上面是两个小男孩,其中一个是宫润柏,另一个是他弟弟。
女人把照片按在胸口,泪如雨下。
其他犯人一边擦着湿哒哒的头发从浴室出来时,宫润柏的妈妈才刚进来。
“还有五分钟到点儿!快点儿洗哈!”一旁的女狱警喊道。
她光着身子走在浴室里,在心里默默数着莲蓬头,数到七时停住,这个莲蓬头水管固定在墙上的部分有些松动,维修的时候,师傅偷懒没有去找合适的螺丝和螺母,而是用一根粗铁丝把它拧紧后掐断,再把伸出来的那一截儿用钳子掰到里面去。
拧开水龙头,热水从莲蓬头里倾泻而下,女人仰着脸,感受着热水在脸上四处飞溅的感觉,同时伸出双手抓住莲蓬头的水管把它使劲儿往下拉,在水管的拉扯下,拧在上面的粗铁丝被拽开,像个大鱼钩儿一样挂在那里。
女人抬手摸了摸粗铁丝被掐断的头儿,脸上闪过一丝轻松满意的微笑,随后把脸凑过去紧贴水管,露出喉咙放在粗铁丝的头儿上,猛地往下一蹲。
不耐烦的女狱警走进来的时候,莲蓬头还在哗哗地喷着水,把女人的血沿着地上一条浅浅的水渠带走,冲进下水道。
女人的脖子被粗铁丝划开了半拉,气管已经扯断。她半睁着眼睛,脸上带着令人费解的微笑。
今天我没出门,也没有拉开窗帘,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天气什么样。
以前啊,我看那些电影连续剧里,动不动就有人哭得昏过去,我就觉得演得太夸张了,不至于的,哭还能哭昏么?
到今天,我终于知道,真的可以。
其实从得知妈妈不在的消息直到今天早上我都很平静,平静得我自己都害怕,我觉得自己是不是丧心病狂了,是不是早就已经不爱妈妈了。
今天早上,我天没亮就醒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后来小惠也醒了,她看见我这个样子,就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你没事儿吧?”
她这句话像是催眠师的一句暗示,我顿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感觉有海潮在胸腔里奔涌翻腾,让我不由自主地要嚎哭。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小惠说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怎么叫都不醒。
我这才明白,自己是哭昏过去了。
小惠出去给我买了点吃的回来,又陪我坐了一会儿,最后她也觉得无聊吧,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
小惠今晚又没回来,一开始我挺生气的,我觉得在这个时候,她应该陪在我身边。妈妈没了,她现在就是我心里唯一的人了,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自己在家里生了好一阵子闷气,她走之前买回来的菜一口也没动。
到了后半夜,大概也是饿得吧,我突然想通了——小惠没见过妈妈,跟她没有任何的感情基础,我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妈妈有那么深的感情。而且我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搞得家里的气氛特别压抑,我自己不觉得,但别人跟我呆在一个空间里的话,应该会疯吧。
小惠不想看到我这样,更不想在这个时候给我添乱,她觉得我需要一个人安静一下,就出去了。
她是爱我的。
我把凉了的饭菜热了吃掉,吃着吃着,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我记得上次去看妈妈的时候她说监狱里的饭菜太难吃了,她特想吃外面小馆子里的地三鲜。
我当时忍着哭跟她说,等她出来了带她去吃最好的地三鲜。
现在妈妈什么都吃不到了。
弟弟说妈妈跟姥姥和姥爷的墓地在一起,我知道那个地方,是个山岗向阳处的一片坟地。
小时候跟妈妈去上坟的时候,她就跟我说,有一天她也会躺在这里,我来给她上坟,然后我最终也会躺在这里,来看我的是我的子孙们。她说生命就是这样,像海边的浪,一波又一波,没有什么值得悲伤。
但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还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要去墓地看妈妈了。
对了,上坟的时候妈妈还给我念过一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她说亲人走了就走了,各有各的命运,不要过度悲伤难过,要照顾好自己,踏踏实实地活下去才对。
妈妈一定是对将来早有预感,不然不会总跟我说这些。
妈妈,你那么智慧,你要是能听见我心里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找不到方向了啊。
2007年1月18日
晴
我以为会像之前几次那样,早上醒来看到小惠睡在我旁边。
今天没有。
我不由得想起“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或许,你所珍爱的人都会这样结伴离开你吧?
今天黄姐问我昨天为什么没来上班,我说生病了。
我不想告诉他们妈妈的事,我不需要通过这件事得到同情和怜悯,我不需要死去的妈妈为我摆平任何事。
只是我今天做什么都不在状态,出了几次错之后,黄姐让我回家休息,说等我完全恢复好了再来上班。
我在每条大街小巷慢悠悠地骑着小惠送我的新自行车,我多希望能在人群中一下子看到她那张美丽的、满不在乎的脸,或者像上次那样,有坏人想要欺负她,让我再拼出性命保护她一次。
啊,或许这段感情本来就是不平等的,本来就是要被迅速消耗殆尽的。我们本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阴差阳错我救了她,她为了报恩跟我在一起,现在她觉得恩报完了,就不辞而别。
也好,也好,不属于你的,终究是要离去的。
就像家的温暖,妈妈的幸福,兄弟的情谊,还有我脆弱的、被施舍的爱情,走吧,都走吧。
其实回家的时候,我特别强烈地盼望能看到小惠在家。
但是没有,锁头还是我离开时锁的那个样子,她不但不在家,而且根本没有回来过。
我在门口的石板下面和砖缝儿里找了一遍,怕是小惠走的时候随手把钥匙藏在了这里。
还好,没有。她应该还是想要回来的。
刚才,我躺在沙发上发呆的时候,无意中在沙发垫子的缝儿里摸出一把钥匙。
就是我给小惠配的那把。
她终于还是走了。
在抱着我,让我痛哭了一场之后。
谢谢你,小惠。
2007年1月20日
晴,但我觉得自己冷透了
今天一连上错了两次菜,黄姐说让我回家休息,可我不想回家,家里全是小惠的痕迹。然后黄姐就让我去后厨帮忙,并特地追进来嘱咐我说当心点儿别弄伤了自己。
黄姐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让我想到,人在痛苦的时候,是可以通过弄伤自己来缓解的。肉tǐ上的疼痛,远不如精神上的痛苦让人煎熬啊。胖师傅让我帮他切点儿冻肉,我拿起菜刀的那一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死的勇气。我想,在面对困境和苦难的时候,我远不如妈妈果敢决绝,也不如弟弟懂得妥协退让。小时候我总跟他说基督山伯爵的那句话,我想他是听进去了,并且真的照做了,他用玩世不恭的态度逃避着这巨大的哀伤,满怀着希望等待明天。
而我,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妈妈身上,期待她出狱后我们一家人能重新聚在一起,踏踏实实地过上那么几十年好日子。我又把所有幸福放在小惠那里,期待这个来自陌生世界的她能带着我一起,去那我从没亲历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美好日子里。
然而妈妈再也不能出来了,小惠也不辞而别,大概我的人生就应该是这样吧?成年之前一直是父亲的出气筒,父亲不在了之后又一直是班里的边缘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早恋过,我寡淡又卑微地念完大学,踌躇满志地翻开新的一页,却发现剧情走向更沉重的悲哀里去了。
即便如此,我依然知道我不想死也不敢死,我要继续在这世上漫无目的地苟活着。
中午吃过饭,我坐在窗边的位置望着窗外的街道发呆。在我就要昏昏睡去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了小惠。
没错就是小惠,虽然她只在我的生命里短短地出现过,但我对她是那么的熟悉,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在这里遇见她,哪怕只是她一晃而过的身影我都能一下子认出来。
当时她正在朝店里走来,站在马路对面等红绿灯的时候,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从后面赶上来,跟她并排停在那里。那个男人跟小惠说了几句话,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但还是跨上摩托车的后座搂住了那男人的腰。
摩托车往旁边一拐,很快从我窗前开了过去,小惠扭头往店里看来着,表情木然。我愣了一会儿,跑出去站在小惠刚才的位置看餐馆的窗户,午后的阳光依然很强烈,照在窗玻璃上,白花花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所以小惠没看见我,她是不是以为我不在店里所以才没有进来找我。
我跟黄姐打了招呼骑上车子就往家赶,期待能在家门口看见焦急又带着点歉意的小惠。
但是没有人,没有人在门口等我。我看了下锁头,也没有被动过的样子,我在门口靠着墙坐下去,看着面前这辆小惠送给我的山地车发呆。
晚上,我打电话给大伯,问了他妈妈下葬的日子。
妈,虽然我一直以来都在期待能再见到活生生的你,再一次扑到你的怀里闻到那熟悉的味道,再一次听到那让我心安的声音。可这就是生活啊,它并不在乎我在期待着什么,它只是冷漠地安排着一切。
我终于鼓起勇气去送你最后一程了妈妈,去见那个方方的盒子和冰冷的石碑。
妈,我好难过,我的难过在于,我不知道该如何结束眼前这让我痛苦的一切。
2007年1月21日
今天照旧在后厨帮工,这样也挺好,不用跟客人打交道,可以安静地想一会儿自己的事情。
人真的是一种可悲的动物,比如拿我来说吧,我长这么大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开心事儿,却仍然喜欢不停地把往事翻出来咂摸,我觉得我可能有病。
我想到小时候跟妈妈还有弟弟一起挨爸爸的打,突然觉得那其实也挺幸福的,至少妈妈还活着。只要我们三个人能紧紧抱在一起,挨几下打又算得了什么啊?
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掉了眼泪,胖厨师说我这样儿就别切肉了,危险,让我去择青菜。
我坐在那里,面对着一大筐小白菜苗儿,不由得又想起小时候妈妈也这样坐着择菜,我趴在她的背上跟她闹,心里疼得要死。
结果我就把好些菜根儿给扔到装菜叶的筐子里了,后来胖师傅炒菜的时候捡出来一些,但还是被客人吃到一个。客人跟黄姐发火,黄姐到后厨来问怎么回事儿,胖师傅说是他不小心,黄姐也就没说什么,但离开的时候看了我一眼。
我猜她是知道真相的,给胖师傅面子或者是同情我才没追究。
看,从小到大我一直处在一个被同情的位置,没有人同情我的时候,我就自己同情我自己。我不脆弱啊,我真的不脆弱,我要脆弱的话我早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
小时候家里杀羊,三叔把羊捆好了放到桌子上,自己在一旁磨刀,我蹲在桌子旁看着那只羊,它的眼睫毛是白色啊,眼皮粉粉的,黑眼仁儿里映着我的脸,像一湾不见底的深潭。我以为它会惊慌,会挣扎甚至哀嚎,但是都没有,它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好像马上要被杀掉的并不是它。
我至今还记着它的眼神,记得它是怎样从容地面对绝望。我希望自己能有它那样哪怕十分之一的洒脱,能帮我挺过这一段儿。
对了,我记得我留下了它的一截腿骨,白白的,举起来对着太阳时隐约会有阳光透过来,像极了那些遥不可及的幸福。
收工后去洗手间的时候,听到小红在跟黄姐说最好辞掉我。
我都没心思听黄姐怎么说,随便吧,我觉得不会再有我承受不了的打击了。
我今天一整天没想小惠,我开始试着忘记她。
2007年1月23日
一天没出门,不知道外面天气是怎样的
今天早上是被小惠吻醒的,我们做wán爱之后,她又抱着我哭,这次我什么都没问,只是紧紧地抱住她。
最后,她停下了哭泣,告诉我说要跟我分手。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妈妈回来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妈妈回来了我们就要分手。
小惠说她这几天都没去上课,在外面瞎玩儿,正好她妈妈又打电话给老师了解情况,听说之后就马上订了机票从温哥华飞了回来,这次铁了心一定要把她带走。
我当时就呆住了,温哥华对我来说是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她的妈妈从那里来,要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多希望她妈妈是从沈阳大连过来啊,哪怕是从广州深圳都没关系。温哥华是我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走了就真是走了,再也不能相见。
我告诉小惠我会说服她妈妈让她留下来,小惠大笑,笑完了又捧着我的脸哭。她把我的脑袋搂在怀里,脸贴着她的胸口,她的乳房小而倔强,在我眼前随她的呼吸起伏着,提醒我记起它们主人的青涩和反叛。我想到自己偶尔会捏疼它们,小惠对此只是眉头微蹙轻哼几声,像个折蔷薇时被刺扎伤的小女孩。
她说我太幼稚,她妈妈决定的事儿谁也改变不了,其实她妈妈已经给她办好了移民,只是暂时还没来得及把她往那边安置。
我哭着让小惠别离开我,说愿意带着她远走高飞。
小惠再次大笑,问我要带她去哪儿?问我在哪儿能养活她这样的女孩儿。我答不上来,我只能抱着她哭,大声地,毫无尊严地哭,这是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我也开始觉得自己可笑,我带着满脸的泪痕大笑。小惠愣了一下,也跟着我一起大笑起来。
然后我们想到,除了哭哭笑笑还有别的事情可做,于是我再次让她骑坐在我的身上。
今天我们一共做了六次,像是要把这一辈子的爱都在今天做完。
做完第五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们昏昏睡去,饿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小惠光着身子爬起来烧水,泡了两碗方便面。吃面的时候她让我不要难过,说她妈妈现在还在北京,要过几天才到这儿,说还能陪我睡好几天呢。
她说的时候语气轻松面带微笑,我却把眼泪滴进了面汤里。
我知道自己留不住小惠,但我不甘心。
为什么所有留不住的东西,都那么令我神往。
2007年1月24日
有阳光但风很大
早上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小惠在沙发上收拾东西,我赶紧爬起来跑过去抱住她,求她不要走。
然后她嘲笑我,说刚认识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倔强的男人,现在却像个失魂落魄的可怜虫。
小惠这番话让我冷静了下来,我很难过,但我觉得她说的没错,不管从哪方面看,我就是个可怜虫,就算在一大群可怜虫中间,我也是那个最可怜的可怜虫。
可怜虫就可怜虫吧,可怜虫也有不想放弃的东西,想到这里我又有了留住小惠的勇气,但我并不知道怎么做,因为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成功地留住任何一样东西。
所以我再次拉住小惠的胳膊,问她是不是只爱我一个人。
这个问题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是一个多么自取其辱的问题啊。小惠停下来转头看着我,眼里充满了不屑和怜悯。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反问我如果不是又怎么样?如果她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情人又怎么样?
我说我不能接受她除我之外还有别的男人,我本来是想表现得大度一些的,可这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
小惠笑了,她说她不止我一个男朋友,她还告诉我,我曾见过她其他男朋友中的一个。
我立刻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现在回想起来,从那晚在百乐门门口的反应来看,那个人要比我更看得开,或者说他也有好多女朋友,而小惠也只是其中一个。
我呆坐在那里,楞楞地看着小惠,她似乎也觉得伤害到我,过来把我抱住,轻轻摸我的头发。
啊,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其实干嘛非得要天长地久啊?人生中有过这样的甜蜜瞬间就好了啊。
我这样想着,把小惠一下子抱起来,裹进我刚爬出来的被窝里。我故意更加粗暴地占有她,甚至想在下一秒就把她撕碎,让这个美丽的少女就此消失在我的怀里。小惠被我弄疼,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把我往外推,我一只手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暗暗用劲儿。小惠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她艰难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的让我着迷,以至于我一直听着,险些忘记松开掐着她脖子的手。
我和小惠并排躺在一起,气喘吁吁,许久,她翻过身子来用胳膊支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她说她喜欢我这样粗暴残忍地爱她。
我说那就不要走。
小惠又笑,她说别人也会这样爱她,而且比我还要粗暴残忍。
我是个永远都不如别人的人。
下午小惠要出去,她再三保证还回来我才松开紧紧抓着她胳膊的手。
小惠出去后,我也出门给大伯打了个电话,再次询问妈妈葬礼的情况。
大伯支吾了好久,终于跟我说了实话:妈妈的骨灰早已经草草地埋在一个乱坟岗上。
“我知道她是个好人,可不管怎么说,我弟弟死在她手上“,这是大伯的原话,他答应我说等我春节回去的时候,带我去看妈妈的坟地。
我不怪大伯,我现在谁都不怪,我甚至不怪我自己。
晚上,小惠真的回来了,还给我带了吃的。
我那会儿的确已经饿疯了,吃着小惠带回来的东西,我突然想到,自己应该是真的不配拥有她,别说让她过上好日子,我恐怕连一天三顿饭都保证不了。
想到这儿我噗嗤一声笑了,小惠问我想什么呢,我说“想你“。
我想我找到了一个对抗悲伤和痛苦的办法,就是不停地疯狂地做爱。
不行,我必须留住小惠。
只有她才会令我疯狂,只有她才能让我忘记一切。
2007年1月25日
天气晴朗得即使坐在屋子里也能感受到外面的阳光,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绝望的一天
天没亮我就醒了,小惠睡得正甜,呼吸平稳细密,令人着迷。
我轻轻地伸出胳膊来搂住她消瘦的肩膀,她含含糊糊地嘟囔了几句什么,便把小小的身子蜷进我怀里。我的胸膛贴在她的背上,像是两个世界紧靠在一起的边缘。我是喜欢搂着人睡觉的,被搂也行。小时候是妈妈搂着我,再大一点是我搂着弟弟。
外面的天色正在飞快的亮起来,这让我觉得难过和惊慌,每过一天,离小惠离开我就又近了一天。都说“万古如长夜”令人绝望,可我更怕每一次天光大亮,时间所带给我的伤害太多了,我已经无法相信明天的美好。
门是被踹开的。
就在我搂着小惠,感受着她的柔软,闻着她的体香的时候,门被踹开了。
一个浓妆艳抹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直接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手里拎着摩托车头盔的男的,我认出他就是那个骑摩托车的人。
我猜这个女人就是小惠的妈妈了,果然,被惊醒的小惠呆呆地喊了声“妈”。
我也赶紧跟着喊了声“阿姨”。
中年女人楞楞地看了我几秒钟,突然上前给了我一耳光,说我是畜生,问我知不知道小惠才上初二,还没成年。
我被这一问也吓住了,坐起来扭头看着小惠,小惠在被窝里蜷成一团不吱声儿,看来她妈妈说的是真的。
我坐起来的时候,被子让我扯了起来,露出小惠洁白的后背和屁股,她妈妈回身让拎头盔的男人出去,那男人嬉皮笑脸地说这有什么他也不是没跟小惠处过。
小惠妈妈连推带踹地把那男的弄出屋子,回过头来继续打我。我并不躲闪,她打这几下子跟我爸比起来差远了,只要她能答应让小惠跟我在一起,我宁愿天天被她这么打。
小惠坐起来不让她妈妈打我,结果这个气疯了的女人连我俩一起打。我心疼小惠,不顾自己还没穿衣服,用身子护住她。
小惠妈妈气得大喊大叫,等在外面的男人听见动静又冲进来拿摩托车头盔打我的后背,然后小惠妈妈又顾及到自己女儿也光着身子,再次把他撵了出去。
后来我们都累了,小惠妈妈披头散发地在沙发上坐下,命令小惠穿好衣服,小惠一声不响地开始穿衣服,她妈妈指着我,一字一顿地告诉我说她要去告我,我跟未成年人发生xìng行为是犯法的。
我这才开始惊慌起来,小惠被她妈妈带走后,我上网查了一下,好像这事儿是挺严重的,我之前只是觉得小惠年纪很小,可是没想到她还在上初中。
说实话,这比从我身边带走小惠更让我觉得害怕,我反复回忆着她妈妈说告我时的语气和神情,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只是她一时的气话,毕竟这种事情宣扬出去对她女儿也是不利的,想到这里我稍稍安心了一些,
可出去买东西吃的时候冷风一吹我又突然想到她妈妈是要带小惠出国的,所以她很有可能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所以我会坐牢吗?
据我所知,弟弟已经因为偷东西被抓进去一次了,妈妈死在监狱里,现在轮到我了吗?如果一切都是天注定的话,这难道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命运吗?
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东西收拾好之后我又不想走了,逃避总是简单的,留下来面对才是强者,如果我注定要栽在这件事上,那我认了。
我想,小惠大概也不愿意看到我因为这件事跑掉吧?我得对她负责,对这段感情负责。
我又查了一下关于这方面的法律,像我这种不是强迫对方跟自己发生关系的,是不同于强jiān的,所以即便是被她妈妈告上法庭,我也不会因此被判很重的刑。
那就这样吧,我哪儿也不去,就坐在这里,等着风暴来临。
2007年1月30日
快过年了,天越来越冷
这是我进来的第五天,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现在等着开庭,然后决定我要坐多久的牢。
关于这件事,我一直都很委屈,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强迫发生的xìng关系也要负法律责任,小惠那样子,谁能看出来她初中还没毕业啊。
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不放心小惠,总担心她妈妈带她回去之后为难她,后来又觉得可笑,我都被抓起来了,还替外面的人操心呢。
好在我这事儿本身也不是什么恶劣的案子,有个警察也跟我说来着,说这事儿纯粹是我倒霉,初中生搞对象搞大肚子的多了去了,哪儿管得过来。但小惠她妈报了案,就必须把我抓来审了。
他又安慰我说没事儿,既然是谈恋爱,那姑娘对我有感情,开庭的时候说一句是她自愿的,这事儿就可以从轻发落。
但是第二天又有另外一个警察跟我说我这事儿很严重,说在监狱里最让人瞧不起的就是强jiān犯,要被其他犯人欺负的。
我说我不是强jiān,他笑,说这事儿我可说了不算,到时候要看原告怎么说,法官怎么判。
今晚我跟一个警察说我想要纸和笔写日记,他愣了一下,说行。
我又问他写完需要上交吗?他说不用,你把笔还给我就行。
虽然已经进来第五天了,但我总觉得这五天是连在一块儿过的,现在想起来,好像昨天还是我在家的那一天。
那天早上是小惠离开之后我第一次觉得饿,烧了点儿水泡方便面吃,我喜欢先吃里面的蔬菜然后再吃面,结果那天我刚吃完蔬菜,几个警察就冲进来了,带头那个我见过,刚认识小惠那次跟两个流氓打架,出警的就有他一个。
他显然也认出我了,问我是不是叫宫润伯,我点头,他又问我认不认识杨惠,我迟疑了一下,又点头。
然后他就突然一巴掌打过来,打得我扑倒在桌子上,那碗刚吃完了蔬菜的泡面被我打翻,曲里拐弯的面条撒了一地,我趴在桌子上看着地上的一摊面条,突然觉得好像妈妈那自来卷儿的头发啊。她被警察带走的那天,留给我的背影就是这样的头发,虽然散乱,但还是倔强地卷曲起伏着,一丝不苟。
当时如果不是后面几个警察拦着,那个我认识的警察应该还要继续打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恨我。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快要冒出火来的双眼,他被两个警察抱住还在奋力地想要踢我,嘴里不停地骂我“禽shòu畜生”,还说“她才十五岁就被我弄大了肚子”。
啊,弄大了肚子。
这几天被折腾得都能没静下来好好想想这些事,这么说,小惠怀孕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高兴起来,一方面是自己所爱的姑娘怀了自己的孩子,这种感觉实在是没办法描述,另一方面,这样一来,小惠的妈妈会不会就会接受我俩在一起的这个事实?撤诉?甚至为了孩子不带小惠去温哥华?
我为这事儿高兴了好一阵子,但后来又想到小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找过其他的男人,那么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呢?
我又想起基督山伯爵的那句话,“等待和希望”。
但我现在觉得,人有时候没有希望反而可以过得轻松一些。
2007年2月1日
不知道外面什么天气
刚才我问门口的警察今天是几号,他说是二月一号,但我觉得不像,我感觉自己已经进来好久好久了,我跟小惠分开也好久好久了,甚至她在我脑海里的形象都开始模糊起来。
然后我又跑去问那个警察,他有些不耐烦,说真的是二月一号。这么说来,人的记忆真是不可信啊,我之前每次去看妈妈都会暗自奇怪,为什么她跟我记忆里的不一样,现在想来,可能妈妈并没有变,变的是我记忆里她的模样。
既然这样,那么之前那些事,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又是我的幻觉呢?小惠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我为了可怜自己才捏造出来的人物?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现在为什么会被抓起来,我为什么要为一个虚构的人物负责?
想到这里我跑去门口喊警察,大声地喊,我让他们叫小惠来见我。他们却呵斥我,有个警察甚至扬言再不老实就打我,我只好走回来坐下。
他们的态度证实了我的判断——小惠是根本不存在的,我不知因为什么被困在这里,与法律无关,我最后一定会出去的。
可每天夜里,跟小惠在一起时那些热情激烈的时刻又会在脑海里不停翻腾,它们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我又爱又怕。
要不直接把我毙了吧,等待命运之剑落下的过程太恐怖。
2007年2月4日
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小惠终于来了。
不是来看我,是开庭。
我看着她和她妈妈坐在原告席上,那张脸真是又熟悉又陌生。
小惠自始至终一眼都没有看过我,一眼都没有,因为我从头到尾都在看着她。
律师问我是不是跟杨惠发生了xìng关系,我说是。
然后他又问杨惠是不是自愿的。
她听到这个问题之后都没有看我,而是转头看着她妈妈。那个女人转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朝小惠点了下头。
小惠咬着嘴唇想了好久,抬头告诉律师;“不是。”
我忘了当时自己是个什么反应了,只记得自己喊了好多话,有两个警察一直拦着我,不让我冲过去。
好像不对,不是不让我冲过去,是把我从法庭上拖走。
手腕上有好些挫伤的痕迹,想必他们为了制服我也花了不少力气,我当时一定是太绝望了。
我现在依然很绝望,但我已经开始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结果了。十年,听起来漫长,其实也很快就过去了。
明天我就要去正式的监狱开始服刑了,还好,还好妈妈已经不在了,不然她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该多难过啊。
小惠,你对不起我。
小惠,我却没办法不爱你。
2007年3月2日
监狱的好处之一就是,再也无所谓什么天气了。
昨天给小惠的信写了一半,被老六抢去念了。
老六是这里的头儿,所有人都怕他,倒不是因为他打人,而是因为他喜欢干男人。
老六拿着我的信阴阳怪气地念,当念到我问小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所有人都开始哄笑。
他们笑我一个强jiān犯,一个强jiān幼女的强jiān犯,被判了十年徒刑,竟然还有心思问这事儿。
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抢回那封信,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人过来在我脸上打了一拳,那一拳真的很重,打得我眼冒金星蹲在地上起不来。有一个人先动手,所有人就都一拥而上了。
后来,老六喝退了他们,走过来看了一会儿我被打肿的脸,说“这小子长得还挺好看”,大家便发出些意味深长的笑声三三两两地散了。
当天晚上,老六让他两个跟班儿按住我,踢掉了我所有的门牙,说这样才放心让我给他口交。
我想过咬伤他然后让他们把我打死,但我没有这个勇气。
2008年8月5号
晴天,心情很好
最近表现好,跟管教要了截儿铅笔头儿,他说不能给我太长的铅笔。
晚上大家都睡了,外面的月光透进来,刚刚能看清纸上的字儿,我爬起来准备写日记,刚写完上面那一段,老六就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身又走了。
我只好暂时收起纸和笔,来到厕所。
老六已经等在那里,见我来了微微一笑,示意我扶在墙上转过身去,我顺从地照做了,他便麻利地脱下了我的裤子,开始从后面干我。
我的牙已经全都被他们打掉了,我也就彻底放弃了反抗。
管教看到我这个样子也有些不忍,问我外头有没有亲戚能给配副假牙送进来,我想了想,说没有。
我这个样子已经大半年了,由于每天只能喝稀饭,我的身体迅速地垮掉了,现在连腰都直不起来,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说实话我一开始真的很想死,但现在马上要开奥运会了,我想看一看是什么样子。
我长这么大,没欺负过谁,没得罪过谁,一直咬紧牙关想要做个对大家有点儿用的好人,可是看看我现在的日子,我觉得老天爷对我应该是有很深的成见。不不不,我不去对抗命运,那太傻了,我现在想的是那就顺其自然吧,老天爷想让我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就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好了。
这样总行了吧?
这样总行了吧!
2016年4月21日
越来越暖和了。
监狱里的日子,千篇一律周而复始,就算纸笔特别好弄也没什么值得记下来的。何况有些事情经历一次就够了,干嘛还要记下来重温呢。
大概前年这个时候吧,老六被打死了,也是寸劲儿,他打了人家半宿,最后那人受不了胡乱抡了一下子,他就倒下再没起来。
当时我想,老六没了,我也就解脱了,但我错了。往常大家都怕老六,觉得我是他独享,不敢把我怎么着,现在老六死了,我每天晚上要被好几个人轮。
我开始想念老六,我觉得他对我应该也是有点感情的,至少在xìng行为这方面,他要比小惠专一得多。
说起小惠,这些年我一有机会就给她写信,一开始我以为是她不回信,在监狱里呆了一两年后我就明白了,这信根本就出不去。
那我也写,不然闲着干嘛呢。
明年吧,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已经在外头了。
我不知道自己出去了能干什么,十年,外面的世界恐怕早就面目全非,变得不再欢迎我了。
不过也无所谓,这个世界从来就没在乎过我。
2016年6月22日
晴得让人心生恶意
今天轮到我打扫操场,干活儿的时候,树上掉下来一只毛儿还没长齐的小麻雀,我赶紧把它捡起来,抬头到处张望,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它藏起来,监狱里这帮人连耗子都有生吃的,这小麻雀被他们看见肯定活不成。
那树我是爬不上去的,为了防止犯人越狱,监狱四周的墙也是修得特别光滑,连个缝儿都没有。
但看到墙我就有了主意,我打算把它从墙头扔出去,这样总比在墙里边活下来的几率大一些。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只小麻雀朝墙边走去,就像是捧着童年的自己。
就在快要走到墙边的时候,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把手用力握紧了。
那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意,是那种生杀予夺的权力所带来的巨大快感。
我把那团小小的血肉随手丢出墙外,你自由了,渺小的愚蠢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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